我按照約定來到竹院的時候，發現慕容正坐在屋簷下的那張矮幾旁兀自洗著茶，我見著他的時候，竟覺得原本已經平靜的心又泛起了微微的鈍痛。
    這樣不好。我想，這樣沒來由地對他有成見是不好的。於是深呼吸了幾次，覺得那樣的感覺被漸漸拋除，才終於舉步朝他走了過去。
    “進去坐吧，”他頭也沒抬地說，“我沏好茶就進來。”
    “沒關係，”我就著身旁的矮凳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其實昨天來我就想試試坐在這裏的感覺，原來從這裏看出去的景色，真的不錯。”我望著今天有些微藍的天，“那些竹，好像要一直長到天上去。”
    他抬起眸，淡淡瞥了一眼我的膝蓋，然後吩咐水雲：“去拿張毯子來。”
    等水雲抱著一張毛絨絨的毯子過來之後，我不禁瞅了瞅他身上，“你很怕冷？”
    他沒理我，隻對水雲吩咐道：“給她蓋在腿上。”
    嗯？什麼狀況？我有些愣怔地看著腿上突然多出來的這麼一塊裝備，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但真是不蓋不知道，一蓋上去便有了對比，還真是覺得刹那間就暖和了許多。
    “原來是給我的啊，”我覺得這人果真還是不錯的，便也笑著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啊。”又想起一事，“誒？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腿怕冷的？”
    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我很佩服他居然可以在一心二用的情況下還能做得那麼有條理，那種優雅的步驟居然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他一邊開始分茶一邊說道：“你身上不是係著鬥篷麼，難道你覺得還有必要再披張毯子上去？你坐下後唯一露出的弱點隻有腿。”
    “哦，原來是這樣……”又覺得哪裏好像不大對，他這話看似很有道理，但我怎麼覺得，好像哪裏的設定有些超前呢，我忽然醒過來，“那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身子弱，偏要用毯子裹著腿才行呢？”
    他指尖的動作微微一滯，但轉瞬便逝，若不是我仔細觀察著，加上感覺還是比較敏銳的，肯定也無法捕捉到這個細節。但我捕捉到了，我很有成就感，很高興也能讓他那樣的人也有不那麼行雲流水的時候。
    這是種很新奇的，扳回一城的感覺。
    可我還沒來得及調侃他一句，他已經淡淡一笑，說道：“原來你的身子不弱，那便把毯子拿開吧。”
    我臉上一僵，下意識地護住了腿，嘿嘿一笑：“其實，我的身子確實挺弱的，你的眼光非常準確！”
    他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反而遞了杯茶給我。
    正好有些口渴，我拿起來也沒顧上先嗅嗅味道就直接喝了一口，但這杯茶才一入唇齒，我便怔住了。
    香氣清遠，餘韻綿長，那種感覺，仿佛是置身於幽靜山穀之中，靜聽雪中百花盛開。
    原來水雲沒有說假話，他的茶道功夫果真是頂級的好。
    不由讚歎：“我都舍不得喝完這一杯了。”
    “那就慢慢喝，”他輕輕一笑，“都是你的。”
    他的聲音本就清雅，此刻說出這句話，又含著笑意，便更顯溫柔。我頓了頓，覺得腦海深處有些隱隱作痛。
    他似乎看出我的不對勁，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我按了按後腦的位置，衝他一笑，“剛才忽然有些不舒服。”
    “你時常頭疼麼？”他忽然問道。
    “也不是啊，偶爾而已。”我聳了聳肩，不太想提這個話題，“別說這個了，也沒什麼好說的，隻是小毛病。還是說回今天的棋局吧。”
    他目光深邃地看了我半晌，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半晌之後，他問：“你去過寺廟？”
    我訝道：“你怎麼知道？”
    “身上有煙火氣息。”他說，“去求了什麼？”
    我抬起手臂嗅了嗅，又聞了聞頭發，不由暗暗感歎：這人的觀察力也太厲害了吧？
    “也沒什麼，就是求了求菩薩別再讓我做噩夢，忘記那些該忘記的事，也別再倒黴地遇上不該遇到的事。”我拿起水雲端上來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又喝了口茶，哇，好棒的味道。
    “是麼，”他看著我吃東西的動作，然後伸手遞過來一方素帕，“我以為姑娘家會對求姻緣比較感興趣。”
    “姻緣？”我接過素帕擦了擦嘴角，聞言一頓，支吾道，“哦……也許吧。”
    說話間水雲已經把棋盤拿了過來，我想到昨天同孟熙絕的交手過程，回憶著他的棋路和風格，對慕容說道：“我想先挑戰你一盤，你別用教學的溫和姿態啊，這可是玩真的。”
    他溫溫一笑：“原來你以為我教學的時候就會很溫和麼？”
    “……”啊啊啊啊，這是什麼可惡的回答啊！我真是把全天下的先生都想得太好了，這是病，也得治！
    這回他還是讓我執黑子先落棋，我也不謙讓，拈起來就照著孟熙絕昨天的路子下了第一顆。
    他依然是想也沒想地就落了第一顆白子。
    但到了第十粒棋的時候，他忽然停住了。我瞧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由暗喜，原來我這蹩腳的模仿還真能起到效果，雖然最後能不能贏還不曉得，但能讓他停下來想一想下一步怎麼走，我就已經覺得很有成就感了，可見我之前被他那種氣死人的淡然蹂躪的有多慘痛……
    “你這位老師沒有告訴過你，”他慢慢抬起了雙眸看著我，“‘畫虎不成反類犬’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棋盤之上麼？”
    “啊？……”我驀地愣住，感覺像是做壞事被人給抓了現行似的，臉上一陣滾燙。
    “下到第五子的時候你就已經開始步履淩亂了。”他說，“你這樣的性子，不適合這樣的棋路。”
    我聽他這麼說，其實有點兒不甘心，卻又不禁有些佩服他。其實我這樣勉力地去模仿孟熙絕的風格，每一步都走的我十分別扭，而他從棋盤上看出來了，我很佩服。
    但嘴上卻不肯就這樣認輸，於是衝著他道：“那你教的風格我就一定適合麼？我覺得我同你的性子也不大一樣。”
    他彎起唇角一笑：“不一樣也很好。”
    ……這又是什麼奇葩的邏輯？！
    “我教你的不是風格，而是告訴你下棋的時候需要用到些什麼。”他把黑白子重新一粒粒分別揀回了棋盒，一邊說道，“你的心不靜，自然看不到對方的布局。落子之時便覺得贏的機會微乎其微，自然會心中生怯，一生怯，便又再不靜。”
    他拾起一枚白子遞到我麵前，微微一笑：“不要急於求成，今日還是從教學開始吧。”
    也許因為心知不是正式決戰，所以我隨後的狀態果然有了很大的改善，而慕容也的確是個很好的先生，因為是教學，所以他每一步都走的很耐心，目的是讓我熟悉這方棋盤世界千變萬化的可能，然後在這個基礎上養成縱觀全局的習慣。
    我偶爾抬起頭看見他的臉，會忽地有一瞬間的晃神，心裏不知為什麼，會有一種緩緩的，像溪澗一般涓涓流過的，傷感。
    已不知道是第幾盤的試練，我才落下子，便赫然發現了東南角一個空缺，心中暗道糟糕，肯定又被他那雙火眼金睛給看了去了。結果沒想到，他卻拐了個彎，落在了西邊一個無關緊要的位置上，我驚喜不已。
    卻聽他忽然道：“見著一點機會就都寫在了臉上。”
    我猛地抿住嘴，刹住了已經咧出來的笑容，而他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些，說道，“笑便笑了，又收回去做什麼？什麼時候若能笑到讓對方看不出你是為了什麼而笑的時候，那盡管高興也無妨。”
    我撇嘴：“你說的這種程度也太高端了些，我估摸著我很難修煉到那樣的境界。”說著又放了一粒子下去。
    “嗯，我也知道你很難修煉到那樣的境界。”他垂下眼簾看著棋局，卻忽然道，“現在心情若是好了些，那便注意一下你西南邊的缺口吧。”
    “嗯？”我聞言看去，不由一愣，“你……”
    半眯起眼睛盯著他。
    “又是故意等著笑話我麼？”
    他抬眸一笑，“怎麼會呢。”
    這天臨離開的時候，我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住，轉身衝著慕容道：“其實今天我因為聽了一個不怎麼讓人快樂的故事，所以心裏覺得一直不太舒服，但坐在這院子裏同你下了這麼些時候的棋，我覺得好多了，謝謝。”
    他看著我，沉默了片刻，忽道：“我也曾聽人說過一個故事，但這個故事，沒有後續。或許，你能給我一些參考。”
    這不過動動嘴皮子的事嘛，於是我欣然點頭：“你說說看，其實我還是蠻喜歡聽故事的。”
    “你便當你是那故事裏的女子吧，”他拎起茶壺往杯中緩緩斟著茶，“倘若你被一個人拿走了記憶，忘記了前塵，後來你又再遇到他，”他頓了頓，問道，“你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