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拈起一枚黑子，看著這方其實並不大的棋盤，卻陡增壓力。猶豫考慮了許久，才終於將棋子落了下去。
    “想好了麼，”慕容忽然道，“果真要放在這裏？”
    我原本就忐忑，又聽他這麼說，更覺心裏打鼓沒了底氣。於是喏喏抬起頭看著他，“可以……悔麼？”
    他莞爾一笑：“隨意。”
    我幾乎就要伸手過去把黑子重新抓起來，卻在伸到一半時停住，忖了忖，心一橫，抬眸看著他堅決地道：“落子無悔這個規矩我還是懂的，總不能占你便宜顯得我小家子氣，我就放這裏，該你了。”
    他沒答話，隻是笑了笑，然後從麵前的竹盒中拈起一枚白子在修長的指間，下一瞬便將棋子也落在了棋盤上。整個過程連一個思考的停頓都沒有，完全一氣嗬成。
    我見他這派似乎成竹在胸的悠悠然作風，頓時又蔫了一半。
    “怎麼，沒有信心了？”
    我抬眸，忽然就有些不服氣，於是又抓了一顆黑子開始認真嚴肅地思考著該放在哪裏才有利於我的後程進攻。
    正考慮的專心，忽聽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要和你一起住的朋友，是男的？”
    “嗯……嗯？”我乍然回過神，對上他那雙深邃無底的眸子，莫名有些心虛，“是啊，其實，不是我朋友，是我兄長。他外出辦公差去了，讓我先找好房子等他回來。”說完覺得臉有些發燙，又強作鎮定地回看著他，“這有什麼關係麼？”
    他凝了我片刻，然後端起茶盞，淡淡一笑：“沒什麼。”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讓我有些氣憤的可能：難道他是故意打岔擾亂我思路的？
    但實際上這之後的發展，其實並沒有什麼懸念，基本上就是在我的狼狽和他的悠然這種交錯中進行的。而最後的結果，則可以用慘烈來形容。要不是我每一步都用了很長的時間來考慮，估計我輸給他，不消片刻。
    當他落下最後一步殺棋的時候，我歎了口氣，沮喪地垂下了頭。偏偏這時候又聽到他那個雖依然帶著笑，但卻更讓人生氣的聲音說道：“你的棋藝，確實不怎麼樣。”
    我覺得我此刻看著他的目光一定有些幽怨。
    “不過麼，”他又道，“倒也並非不可救藥。若你想盡早贏上一盤，就要將勤補拙了。明日開始還是這個時辰來吧，至於每次來是要學習棋藝還是挑戰，你可以自選。”
    這話的意思是……我沒聽錯吧？
    “你是說，你肯教我，然後用你所教的棋藝來打敗你？”我有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會有這樣奇怪的人？
    他雲淡風輕地笑笑：“要打敗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又道，“不過你在棋藝長進之後，倒是多了些抓住時機贏一局的可能。”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始終沒有在那張表情紋絲不動的臉上看到一星半點可以窺探真相的痕跡。
    “你為何要這麼做？”我決定單刀直入，“我棋藝不濟，你作為這宅子的主人，竟然不是想要再尋下家，反而還耗時間教我。這般有違常理的事，說實話，我不太明白你的用意。”
    “用意麼。”他開始慢慢地，一粒一粒撿起棋盤上的黑子，忽而一頓，然後抬眸道，“因為比起我並不缺的銀兩，我更喜歡這樣有意思的遊戲。看著一個棋藝不精的人在我的教導下突然有一天反敗為勝，你不覺得，作為老師，也會覺得很有意思麼？”
    啊？我終於發現，原來大掌櫃之前已經很隱晦的提示過我了。眼前這個慕公子，個性真是怪的可以……這就是傳說中的不差錢麼？
    不過雖然我對於他這與眾不同的性格感到很訝異，但也不得不說，對於他這種性格，我實在是……很喜歡！連帶也覺得他多半也就是個性格怪異的好人，雖然我不一定能贏他，但做徒弟做久了，想來談事情什麼的，也就該沒那麼嚴苛了吧？
    於是我點頭：“好！就這麼說定了。”下一句該怎麼說來著？我想起戲本裏那些大俠過完招之後的台詞，“玉煙明日再來討教！”
    躊躇滿誌地轉身走了兩步，我驀地想起一件事，頓住腳步，有些猶豫。
    “怎麼了？”他略帶戲謔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是打算從今天開始就用功麼？”
    “……”我回過身，有些赧然地看著他，“我是覺得我應該跟你道個謝。雖然你是因為想挑戰自己才教我棋藝的，但不管怎麼說，也是給了我很多機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實不瞞你說，先前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還覺得挺害怕你的，沒想到，你是個好人。”
    他執棋的手指一頓，眼簾卻沒有抬起：“怕我？”
    “是啊，”我嗬嗬幹笑了兩聲，“按理說你長得那麼好應該很讓人生出親近之心才是，可我也不知道怎麼的，見著你就想跑。”又覺得很有必要地打著哈哈補充道，“現在想來很可能是你不差錢的氣場太強大了，所以要是你下棋的時候讓著我點兒可能我就不怕你了。”
    “是麼。”他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與其說是在問我，不如說更像是在隨意的敷衍。
    看來這招行不通。我忖著這人肯定是不會為了緩和自身形象而放水了。哎，看來隻能硬著頭皮拚拚看了。
    我揚起頭望著有些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在心裏歎了口氣，然後舉步離開了竹院。
    “王爺。”
    我走在街上，正低著頭考慮有什麼辦法能讓我的棋藝進步神速，忽然聽見一個溫柔繾綣的聲音從側前方幽幽傳來，這兩個字讓我下意識循聲看去，一個容貌清秀的溫婉女子正揚起臉看著她麵前的男子，伸出手去幫他整理披風的束帶，一雙眸中即便從我這個方向看去，也能看出那裏麵盡是盈盈笑意和柔情。
    而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孟熙絕的兄長，天星國的二皇子，孟熙渺。
    “煙兒。”我聽見他這樣喚那個女子。
    “這便是我同你說的那位與你同名的姑娘了。”
    我乍然聽見這句話，這才發現原來他已經看見了我，此時他臉上帶著一抹極有涵養的笑意，衝著我微微頷首，算是點頭致意。
    同樣是這樣禮貌的微笑，他卻同孟熙絕和慕容都不同，他做什麼表情，會讓人覺得他的情緒是直接的，無需猜度一個簡單的表情下會不會暗藏著別的什麼意思。而那兩個人……一個比一個高深莫測。
    “見過二殿下。”我走近向他施禮，也帶著友好的笑意看著他們二人。
    他看了看我，問道：“你這是打算回三王府麼？”
    我點頭，其實是覺得腿有些酸乏了，所以想回去暖上一暖。
    “熙絶被父皇留在宮中議事，沒有那麼快回來的。”孟熙渺笑了笑，“我們正要去邀月樓吃些東西，若不嫌棄的話，不如一起吧？”
    我本來覺得他們夫妻兩來王府外麵找情致，我在中間杵著委實有些奇怪，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想要婉拒。但他畢竟是個王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若我說不去，未免有些不給麵子的嫌疑。想了想反正也是坐著，就當是去做個陪襯吧，便點點頭謝了他的好意，隨著他們一起走進了這間據說是天星王都最大的酒樓。
    這位叫做煙兒的側妃，想必就是孟熙絕口中說的那個叫做陳煙的女子了。我看著她，心裏不知為何忽而生出了幾分親近。其實她長得並沒有我當初以為的那般貌美，彼時我以為能得到像孟熙渺那樣本來自己就長得很俊美，性子又喜歡傷春悲秋的多情種的鍾情，應該會是個眉眼如畫的大美人，但眼前的陳煙，卻隻可算是眉目清秀。我忽然想到，難道孟熙渺原本想要尋的那個影子，便是如此麼？還是，隻是因為這個名字？
    坐了不到片刻，當窗外隨風飄過一縷落英的時候，陳煙忽然說要先離開一會兒，原因是，她要去雅韻繡莊給身為正室的王妃姐姐買一匹從塞外新進的雪花綢。
    “之前本來同姐姐說好等進了貨一道來看的，不過她生辰就快到了，臣妾想給她一個驚喜。”
    我一直看著她的臉，卻始終沒有看出一星半點的違心之情。
    我想，她是真的愛這個男人。
    陳煙離開的時候，我看著她出去的背影，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熙絶同你說過了吧？關於我和煙兒的事。”孟熙渺忽然道。
    我轉過頭，看見他一臉坦然的微笑。原本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尷尬不知該怎麼回比較好的我，也就隨之坦然了許多。
    “嗯，”我點點頭，“提了一些。”
    他輕輕一笑：“他生怕我對你會有什麼想法，也怕你會對我有什麼期待，所以，自然會對你說。”一頓，似有些無奈的歎道，“他那個人，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太執著，其實我有些擔心他這樣的性子，有一天會傷了他身邊的人。”又一頓，“可能也會傷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