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的看著鶴衣，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初見之時便已是如此。隻是那時，我也僅僅以為是有些蒼白而已。
    此刻他的唇邊已沒有血跡，取而代之的是一貫淡雅的笑意。仿佛那不過是發生在前一刻的事情隻是我的幻象。
    然而火光下的這張始終清透雅致的臉，卻讓我覺得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震懾。
    “少主近日，好像很喜歡走神呢。”他眉梢微揚，似玩味地看著我。
    我卻笑不出來。
    “鶴衣。”我垂下眸，第一次鄭重地喚了他的名字。
    “我在。”他說。
    我凝著那熾烈燃燒的火焰，心裏的某一處，空涼涼的。
    “若有一日，你要殺的人是我，你……會讓我怎樣死去呢？”
    耳邊沒有傳來答案，我也沒有轉過頭看他，隻靜靜等著。這樣靜謐的夜裏，除了柴火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便隻有四周草叢裏的蟲鳴和夜風吹動樹葉作響的沙沙聲。
    我不是蘇雪央，你……會殺我麼？
    鶴衣，我想聽你的回答。
    瞬間變得漫長，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或許很久，或許，隻是須臾。
    “若真有那一日，”終於，他清涼溫柔的聲音傳來，“我會用最痛快的方式。”
    我閉上了眼。
    卻慢慢笑了。
    楚沉煙，你真是個笨蛋。
    “哈哈哈……”我點點頭，“倒是個不錯的方式，能給我個痛快，我倒要謝謝你了。不過怎麼辦呢？我還不想死。鶴衣，我不過是開個玩笑。”
    他淡定地笑著，微一頷首：“是麼。”
    我默了默，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麼，忽見他眸色一凜，幾乎是眨眼間的動作就抬手拿起一根頂端燃著一簇火焰的木枝，然後一甩手扔到了約摸二十步遠的地方。
    接著，我看到那裏站著一個人影。
    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我“蹭”地便站了起來，雙目緊緊地看著那個人。而鶴衣卻始終保持著屈起一條腿的姿勢坐著，視線雖也看著那個方向，卻一點也沒有緊張感。
    我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果然，下一刻便傳來了一個哈哈帶笑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硬朗。
    “不愧是十三閣殺手之首，即便武功盡失也教人不容小覷。隻是，用得著一來就這樣接待我麼？”
    隨著話語的落下，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走進了我的視線。他長得十分出色，雖然模樣打扮以及那介於儒雅與陽剛之間的氣質像極了一個家教修養極好的富家公子，但我卻知道，他絕不會是一個普通的富家公子。
    他走進火光中，眸色深深，看不清神情，隻聽他用沉沉的腔調說道：“鶴衣，我如今倒是要好奇，你究竟還有多少本事不為人知了。”
    此時鶴衣已經慢慢站了起來，看著那人，淡淡使了個禮，說道：“見過大少主。”
    大少主？！我腦海中閃過一道驚雷。那個金色帛麵的小冊子好像突然出現在眼前，接著，我想起了青霓曾對我說起過的一個名字。
    ——回天閣，江靜軒。
    “倒也沒想到會遇上你們，”江靜軒看了看我，複又笑道，“不過怎麼隻有你們兩個？青霓和黃衫呢？”
    這次鶴衣沒有立刻答話，我看這意思，好像是該我親自回答的時候。於是便實話說道：“路上出了點差錯，和她們走散了。”
    他並沒有繼續追問，隻是了然地點點頭：“如此說來，倒幸好有鶴衣在你身邊了。”頓了頓，他又問道：“對了，雪央。”
    我驀地一怔，倒還是不大習慣這個名字。在琅琊十三閣裏的這些日子以來，叫過我“雪央”的也不過那麼兩個人，那麼屈指可數的幾次。
    “聽說你受了傷，可還好麼？”
    “恩，”我點點頭，“已沒有什麼大礙。”
    “沒事便好。”他說，“若有什麼我可幫得上忙的，你無需客氣。”
    我忽然忍不住一笑。
    再抬眸時，便見他與鶴衣都略帶疑惑地在看著我。於是笑著擺擺手，說道：“抱歉，其實我是想說，如果你方便的話，倒是可以幫忙與我們一同上路。”
    江靜軒顯然有些意外的一怔。
    “你是要我陪你一同去執行任務？”
    “有何不可麼？”我迎著他的目光看去，對視上的刹那間，似乎從那雙眸中看到一抹閃爍。
    “你也看到了，我與鶴衣如今這番光景可算是狼狽。我重傷初愈，也不瞞你，可算是廢人半個。不及鶴衣，有個聰明的腦袋還有一手高明的醫術。眼下青霓黃衫不知在何處，我很需要有個真正的高手來保護我。再者麼，”我頓了頓，彎起眼睛笑道，“我也不想三天兩頭的睡在野外。你看起來可比我和他有錢多了。”
    等我說完這段話，江靜軒是真的愣住了。他好像不認識般地凝了我半晌，似乎在消化我說的話。而我眼梢餘光所看到的鶴衣，隻是輕輕垂眸一笑。
    良久，江靜軒終於沉沉說道：“你此去，是要做什麼？”
    “做小偷。”我回答說。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莞爾道：“好。”
    後半夜，我們三人圍著火堆分置三方，而我則不客氣的先行躺在地上鋪著的披風上，睡了。
    過了很久，窸窸窣窣的蟲鳴聲之中，飄來了一個低沉硬朗的聲音。
    “你是怎麼知道我來了？”
    另一個清涼的聲音說：“我並不知道。”
    “嗬，”他輕笑一聲，“是麼？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鶴衣，我不得不承認，你是我遇到過的最揣測不清的人。”
    “大少主抬舉了。”
    “我總覺得，她好像受了傷之後變得有點奇怪。你也知道，蘇雪央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沒有人回答。
    “你跟在她身邊的這些時日難道沒有察覺到什麼？”
    “受傷之後的變故，三少主方才不是對大少主說過了？”
    江靜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起來，你難道不覺得閣主此番的做法有些讓人疑惑麼？明知她失了記憶，武功也退步了，卻還派她與你一同執行任務。倒不知，是為了什麼了。”
    “想必閣主自有他的思慮。”
    靜默了片刻。
    “說的也是，以閣主的身份，總不至於還記恨著秋素昔的事。”頓了頓，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我們這樣的人活著，沒有選擇，也沒有個盡頭。無論願不願意，該忘記的總得忘記，該走下去的，也必得走下去。不知道我死之後，又有誰會在我墳頭燃上一炷清香。”
    須臾之後，鶴衣淡淡幽幽的聲音傳來：“終是煙過無痕的，也沒什麼意思。”
    沒有人再說話，我靜靜地躺著，清晰地聽到遙遠的風聲，還有近在耳畔的自己的呼吸聲。
    檀中穴上一寸之處紮了一根細微的銀針，是早兩天從鶴衣那裏要來的。而這法子卻是我在宮中跟一位老太醫學的。銀針置於此處，可讓被施針之人的呼吸平穩綿長，心跳平穩。這本是我當年每每裝睡被父王看穿，所以專門去學的旁門左道的法子，誰知今日，它竟會派上用場呢？
    秋素昔。
    我苦澀的揚了揚唇角，在真正入睡之前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
    次日一大早醒來，剛好看見江靜軒說要去河邊抓幾條魚回來，我便立刻說要一同前去。他點點頭笑著說好，然而當我正要從鶴衣身邊經過的時候卻被忽地拉住了手臂。
    我訝異地看著他近在眼前的清亮深邃的眸子。
    “少主不必著急，”他一邊說一邊抬起了手，在我眼睜睜的注視下觸摸到了我的衣襟，“衣服還沒理好。”
    話音還未落下，我便感覺到他往我衣襟中塞了一顆東西，然後又聽到他用極輕極低的聲音對我說道：“記得服下它。”
    我的臉頰燒的滾燙，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這時他已經做出一副恍然的樣子，輕聲一笑：“我竟給忘了。少主，山中河水寒涼，你這腿，最好還是別下水了。若非要去，那便站在岸上看著大少主抓魚吧。”
    江靜軒揚起唇角，用辨不清意味的語氣說道：“是了，我險些也忘了。”
    我點點頭，隨口說知道了，便一拉衣襟搶先抬腳往河邊走了去。
    趁江靜軒在河中不注意的時候，我轉過身拿出了鶴衣放在我衣襟內的東西——一顆褐色的小藥丸。
    默了默，我拿出銀針刺進了藥丸。
    再抽出來時，顏色是銀亮的。
    我鬆了口氣，將藥丸扔進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