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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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沒有再追問什麼,隻是繼續摟著紅葉,一言不發。
隔壁包廂傳來戲子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那些幽怨的唱詞紛紛從我耳邊掠過,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桌上的飯菜還沒怎麼動過筷子,卻都已經涼透了。我在桌邊坐下,默不作聲的提起酒壺。
喝酒,一杯接著一杯。
也許是酒精麻痹了大腦,又也許是我的腦子早已經出了問題,我不再記得那天之後發生的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我唯一記得的便是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早春的時節裏,江南的雨斷斷續續就沒怎麼停過,天亮的越來越早,我也越來越難睡得著。雨順著瓦簷滴落的聲音,有時候讓我一夜輾轉無法成眠,無奈,我睜開自己空洞的眼,卻又迷迷糊糊的開始做一些離奇的夢。
他們說春夢最為旖旎和纏綿,因為在南方的春天裏,人的回憶和欲望是交纏在一起的。那些夢都和我和道春小時候的事情有關,瑣碎的不成樣子的記憶,久遠到在腦海裏被淹沒遺忘,卻沒想到在我的心裏還占據著一席之地。
河岸邊我們淹沒在蘆葦從中的身影,我們的頭頂上是一大棵盛開的梨樹,正午的陽光穿透白色的花瓣投射在我的眼瞼上,成為一片暖洋洋的黃色光斑。我閉上眼,伸出手去觸摸光線邊沿的輪廓,指尖卻被一隻手輕輕握住,然後有人在我的唇上印上一吻。
軟軟的,甜甜的。
“這是什麼味道?”我情不自禁的去舔。
“我在吃麥芽糖。”那是道春的聲音。
“那……我也想吃。”
家裏都不準我們亂吃糖,他從口袋裏掏出可憐的幾塊糖果,撥了一半在我掬起的手掌裏。我滿足的嘟噥一聲,抬起頭來笑眯眯的看著他,他表情一愣,也許是看我極其可憐的樣子,他忍不住又多撥了一顆。
“謝謝你。”對於那些糖果,我感動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沒關係。”道春像男子漢一樣若無其事的咧嘴一笑。
陽光依舊很溫暖,我感覺有人一直在牽著我的手,久久都不曾放開。我抬起頭望著道春的那雙眼睛,好像一捧波光粼粼的湖麵。眼前的相貌,明明是屬於十歲時與我朝夕相伴的那個道春;但是他看著我的眼神,卻更像那天在碼頭等待我回來的那個道春。我分不清他究竟是哪一個,也分不清與他十指相扣的那個我,是幾時的那個我。
“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道春說著攤開手掌,掌心裏躺著一枚墜著鈴鐺的精致銀鎖。那是真的可以鎖上的一把鎖,鎖上扣著一把雕花的銀鑰匙,兩麵都刻著“長命富貴”四個字,原來是一把長命鎖。
這鎖我見過無數次,那是道春從出生時就戴在身上的長命鎖。他之前的哥哥們,剛一出生就都因為意外而夭折了,所以他父親特地請人為他打了這個,鎖在他脖子上,希望他長命百歲。
隻是我不解的是,如今他為什麼要把這東西給我?
給了我那把拴住他命的長命鎖,就是給了我他的命。
他的命對我來說太重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敢去拿。
於是他掰開我的手掌,硬塞在了我的手心裏。
“為什麼要給我?”我問他。
“不為什麼,就是想給了而已。”他說。
那一刹那我幾乎幸福的快要死過去了,我顫抖著手將長命鎖戴在自己脖子上,但那銀鏈卻無論如何都係不上,我一著急,手一滑,隻聽見銀鈴“叮當”一聲,銀鎖就掉進了河裏。
我再也沒有找到那把銀鎖,隻能從夢中悲傷的醒來。
道春和我之間的關係,一如往常。
我苦心孤詣地試圖維持我們之間脆弱的關係,刻意的將那天尷尬的事情當做未曾發生過,倒是幾天之後,道春在與我的閑聊中主動提及了此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生怕他已經從我的異常中發現了什麼。他卻若無其事的解釋道:“人生在世也就短短那麼幾十年,自然要想盡方法的玩樂享受。男妓這種東西,圖的不過就是個新鮮,我當然沒有當真,你又跟我較什麼勁?”
他的態度看上去非常坦蕩,反倒是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好了,隻能在那邊咧著嘴幹笑。
他繼續調侃我:“以前倒是沒有發現你這愛鑽牛角尖的脾氣,難道是在外麵呆的時間久了,反倒變成了一個老古董?不過你畢竟跟我不一樣,我光老婆就娶了五個,五房姨太太給我生了三個孩子,我看你這副較真的模樣都懷疑你究竟有沒有經過人事,你爹為了操持幫你娶親這件事還特別跟我談過……”
“談些什麼?”避而不談敏感的問題,而將話題轉移到女人身上,並且表現出頗有興趣的樣子,大概可以舒緩我心裏慌張的情緒。
“還不就是讓我替你物色幾個品貌端莊的姑娘給你傳宗接代生兒子,正室不行還可以做偏房;還要讓我多勸勸你,雖然你是見過世麵的人,但是娶親這種事情還是要趕早不趕晚,他還想在斷氣之前抱到孫子……”
一說到我那臥病在床的父親,我的心裏就又變得沉重了起來。
我生怕自己對不起他,所以從小到大不論什麼事情都很爭氣,隻是這一回,我想爭氣都爭不了。我不能讓父親眼睜睜的看著我們家斷子絕孫,又不忍心娶一個無辜女人過門來遭罪。
唯今之計,隻有拖延一樁。
好在其他地方我都下足了功夫,每日都去端茶送水、噓寒問暖,他長期抽鴉片平時胃口不好,我讓道春陪著我去酒樓搜羅最新的菜式和最好的食材,讓廚子燒給他開胃。
今天是請醫生來看診的日子,雖然招待醫生是管家的職責,用不著我操心,我還是放心不下父親的病情,悄悄的立在門口觀望。
因為父親長期無法走動,屋子裏彌散著輾轉病榻的人身上常有的氣味,即使刻意用熏香掩蓋了,但也並不好聞。除了醫生收拾出診用品的聲音和父親的咳嗽聲之外,沒有人說一句話,紗窗上透射著人影,好像正播放著一出無聲的默片。
看到醫生站起身來的身影,我卻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熟悉感。鋼筆還躺在我的書桌上,我正在躊躇於是裝作視而不見的轉身離開,還是借今天的機會將鋼筆歸還給他,左右為難尚未糾結出結果,醫生就已經敏銳的捕捉到我的存在。
“原來是顧少爺。”他忙不迭摘下手套來想要與我握手,故作偶遇和驚訝卻看上去十分高興的樣子。
“桑……桑醫生。”在自己家裏遇到這個煩人的醫生,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不巧,我隻能認命的伸出手來。
桑醫生大概或多或少能夠感覺出我的緊張和不安,我的手心冰涼,掌縫裏滲透出一絲絲的冷汗。但他毫不在意,禮節性的握完手之後,仍然意猶未盡的想要和我聊聊,好像我們已經混得很熟的樣子。
我早已受夠了那一群自來熟的洋鬼子們,回家來隻想圖個清靜,他的熱情讓我非常不適,慌忙找借口跟他劃清界限。
“桑醫生,請在這裏等我一下,我這就去書房把你落在我這裏的鋼筆拿過來。”
對付這些人就該斬釘截鐵,我說完轉身就走。
他卻很是固執,死乞白賴的跟在我後麵,不願意放棄。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對此很是無奈。
“你……”
“我……”他支支吾吾的趕上我的腳步,壓低嗓音沉聲道,“顧少爺,我想跟你談一談!”
我刻意躲閃著,不知不覺已經走入死胡同,無路可退。他卻還在後麵緊追不舍。
這才發現我剛才的行為是有多麼幼稚。
我不再躲避,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努力擺出氣勢逼人的表情。
“你想與我談些什麼?”
桑醫生被我的一個轉身怔的差點刹不住腳步,連忙扶住走廊上的柱子站定,氣喘籲籲的解釋:“當然關於你的身體狀況!”
“我的身體狀況?我的身體好得很,用不著你來操心。”
想不到教會醫院的醫生們各個都是神父性格,別人的事情樣樣都要管。隻不過他們的這種悲天憫人的方式於我太不合適,生死隻是生死,與神或主無關。
他要是多留一個心眼,或是對自己的醫術沒有太過自信的話,便會想清楚:我在外留學整整十年,這裏的病症哪一個是那邊無法醫治的,我的病要是能治,早就治好了,治不好的,那便……
他被我冷冰冰的拒絕弄的有些尷尬,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倔強的站在哪裏咬著嘴唇。
“你隨我來。”
我歎了一口氣,轉過一個拐角,引他來到我的書房。
我拉開抽屜,他的鋼筆被我小心翼翼的收在天鵝絨袋子裏,我連同軟綿綿的袋子一起交還給他時,他的表情略微有些驚訝。
大概是感覺出來我其實並不是一個態度惡劣的人吧。
豈止是態度不惡劣,從小到大被道春過度保護的我,在生活上簡直就是一個沒有任何立場的人,心軟還沒有脾氣,完全任由他人揉圓搓扁。
“謝謝你把它保護的這樣好。”他也不作勢推脫,隻是珍愛的將鋼筆收進胸口的口袋裏,然後又一次提出請求,“明天是禮拜五,為了答謝你,明晚我能夠請你吃飯嗎?就在河對麵的皇後餐廳,那家的味道非常不錯。”
“這……”
浮現在瞳孔裏的,是那天將暗未暗的天色,還有河對岸迷離的霓虹。
也不知道是他的堅持,還是“皇後餐廳”的誘惑,我雖然猶豫不決,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做少爺的日子,一天到晚都是悠閑的。無計打發這緩慢的時間,長久的盯著花園一角的景色,我甚至又開始產生了幻覺。那些頻頻浮現於眼前的水麵上折射的粼粼日光和盛開的梨花,我甚至沒有辦法分辨和思考這一切的真假。
梨花究竟是開在什麼時節裏的?
道春真的有過那一把長命鎖嗎?
如果是他親手將銀鎖交給我的,那同一時刻與我十指交扣的人又會是誰?
夢境要是像極了現實,就好像真的發生過一樣;回憶離開我的久遠了,久遠的好像某年某月的一場夢。
我的心永遠無法分辨此中界限。
我的大腦也不能。
為了打發時間,我下意識的越過石拱橋,往道春家走去。繞過一段圍牆是宅子的側門,側門裏有花園,建著亭子和假山。
抒媛正雙手提著裙擺去踏落在地上的桃花瓣,看見我來了,歡快的輕叫一聲,像小鳥一樣朝我撲騰過來。
“夢溪叔叔!你好幾天都沒有過來了!”
我將抒媛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裏,雖然剛認識不久,但是她對我比對道春還要親熱。我是真心疼愛抒媛的,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這個懂事的小姑娘,我沒有女兒,卻差不多將抒媛當做了我自己的女兒。
拉著她的手想要帶她回到屋子裏去,卻聽見假山邊的一個聲音喊住我。
“顧少爺。”
我回頭,才發現清荷一直雙手交握,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
我看著她那一襲古樸的裝束和靜謐的容顏,映襯著假山後的池塘和涼亭,隻覺得非常的美,心生一種想要為她拍一張照片的想法。
也算是我的運氣好,相機此刻正躺在我外套的口袋裏,我打開鏡頭蓋,眯起眼睛調光。
“娘,夢溪叔叔。”抒媛不耐煩的喊我們的名字。
“等一下,”我安撫抒媛,“我給你娘拍一張照片。”
整個過程裏,清荷並沒有太多的表示,也沒有對我手上的相機表示驚訝,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裏等著我按下快門。
透鏡折射的黯淡視窗裏,我又一次審視她的臉。
這才發現她表現出的所有的寧靜,都是來自於深深的寂寞。
“恕我冒昧,但是洗出來的照片一定很美。”我解釋。
“是啊,是啊!”抒媛也替我幫腔,一個勁的點頭。
清荷低頭對我行禮,搖頭道:“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顧少爺幫了我們母女那麼多,您沒有回來之前,我從不敢想象過抒媛能夠這樣開心,有人能夠像父親一樣帶著抒媛。我一無是處,害得抒媛小時候吃了不少的苦,如今您這麼看重抒媛,是抒媛的福氣……請受清荷一拜!”
清荷在我麵前直直的跪了下來。
抒媛大概聽懂了清荷的話,在側邊小心翼翼的拉著我的手。
我知道清荷是想要給抒媛找一個依靠,要是我看重了抒媛,她們兩人在道春麵前的地位也會稍稍好一點;若是連我都不願意護著抒媛,抒媛長大之後的日子就會更加難過。我寵愛抒媛,於情於理,這個忙我是一定要幫的。
我俯身將清荷拉起來,承諾道:“我知道道春虧欠了你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受苦的。”
清荷無言的望著我,眼角竟然滲出一滴眼淚。
我不知道該不該勸她不要流淚,隻能笨拙的站在那裏,轉瞬之間,這才突然發覺門廊盡頭,道春拂袖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