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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艄公和渡口上停泊著的船夫們打了個招呼,便對著淤積軟泥的河岸緩緩撐下船蒿。烏篷船漸漸靠了岸,連帶風塵仆仆坐在竹椅上的我和身旁兩大皮箱沉甸甸的行李,闊別十年之後重回故園。
我離開這裏似乎已經太久了,久到以至於發現眼前再也見不到那些在工業城市汙水四溢的肮髒河道裏亂竄的柴油船時,竟然有一些惘然。烏篷船就好像青磚白牆的老房,拱橋下蜿蜒淌過的河水很清澈,我還記得那些洋人是怎樣稱呼這裏的——東方的威尼斯。隻是仔細去看可以發現烏篷船上已經鋪了舶來的、用來作為雨傘的油氈布,河道裏的魚蝦也似乎沒有我印象裏來得那樣多了。
所幸道春已經早早的在岸上等著我了,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衫,套著褂子,在濕冷的西風裏縮的瑟瑟發抖。看見我來了,他本想風流倜儻的咧嘴一笑,卻不小心在上下牙齒打架的間隙,重重的磕到了下嘴唇。
那應該算是我至今唯一熟悉的一樣東西。
我和道春是從小的相識,到現在是將近三十多年的交情,似乎從我們出生開始,就沒有人幫會懷疑過我們兩人會有一輩子都扯不清的關係。
道春的曾爺爺是清末的狀元,棄文從商在這一帶的河邊辦了工廠和學校,從此便把宅子建在了這裏。我家在城裏世代跑船運,家裏女眷嚼舌頭時甚至傳言我家向上數五代的族長,曾經做過這一帶漕幫的幫主。
城裏的空間並不太大,富人的宅子都是紮堆搭建的,我們兩人家裏的宅子靠的很近:我家在河這頭,道春家在河那頭。我和他嚴格意義上來說,還算是表兄弟,但是可惜表兄弟不能同姓,我們還曾經為此惋惜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這件事鬧到了兩個爹那兒,兩個爹一合計便提出了一項解決方案:表兄弟也是兄弟,隻要感情在,都是一家人。為了方便我們兩人交流深厚的表兄弟感情,第二年夏天,他們就在河上架了一座橋。
我起身下船,道春身邊新換的小仆人已經匆匆趕上去替我付了船錢,又提起我那兩個磨的有些破損的皮箱。皮箱裏放了不少這裏買不到的書和厚呢子大衣,小仆人提著有些吃力,卻也不好意思開口。
“還是讓我來吧。”我解開披風上的銅扣,挽起襯衫袖子。這麼多年隻身在外,並沒有雇傭使喚的仆人,我也習慣了自食其力。
隻是道春那張原本風和日麗的臉變的也太快了些,手也在寬袍廣袖的袖子做出一個抹脖子的恐嚇動作,小仆人連忙膽戰心驚的搖頭:“不不不,顧少爺,使不得,使不得!”
我隻得悻悻的收手,又抬手扣上了風衣的扣子,縮了縮肩膀,三兩步跨上渡口處的台階。
“夢溪。”道春上前攬住我的手,“你爹吩咐我親自來接你,他在家裏已經擺好了筵席,為你接風洗塵。”說罷又少見多怪的打量我那一身厚呢子鬥篷,“這玩意兒看起來就要比我們穿的夾襖保暖不少。”不隻是他,渡口的路人都豔羨的打量著我的西式裝扮,“嘖嘖,你父親還吩咐裁縫特地為你做了幾件新衣服,裏外都是上好的蘇繡布料,不過看你這身行頭,那些衣服怕是嫌棄的看也不想看了吧。”
我將半張窘迫的臉躲進豎起來的領口裏,搪塞道:“這麼多年,已經穿慣了。”
“是啊。”道春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大不列顛的東西,就是什麼都好。”然後他又歎了一口氣,提著我的領子把我塞進了轎子,“隻是,大不列顛那麼好,好到你一走十年音信全無,現在又為什麼突然想要回來呢?”
人力轎子一顛一顛的蜿蜒穿過鋪著青石板的長街,行人熙熙攘攘,見到遠近聞名的賀大少家的轎子借道路過,男女老少無不麵露惶恐之色紛紛避讓,避讓不及也不忘保護好自家未過門的女孩子。
當著我的麵被撞見這一幕,道春的臉色有些尷尬。
我隻覺得滑稽可笑:“想不到這麼多年不見,你竟然變成了花名在外的大少爺。”
“沒有的事,通通都是謠言。”道春撇撇嘴,趕忙扯下兩旁的簾子,“這都過去多久的陳芝麻爛穀子了,也隻有他們這些沒見識的小老百姓還記在心裏。”
“哦?你剛才跟我說,他們記住什麼了?”我眨眨眼,打算像以前那樣追究到底,一直堅持到他經受不住我的逼問,對我從實招來。
但這次,卻似乎不怎麼管用。
道春就坐在我對麵,與我相互抵著膝蓋,卻可以若無其事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
原本我碰著他的時候,他是最不可能說謊的。
我討了個無趣,隻能將注意力放在久違的水鄉景色上。重新拉開了窗簾,掏出掛在懷裏的相機抓拍下幾張相片。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那邊冷不丁開始反問。
“什麼?”我對著胭脂水粉鋪裏穿著水墨桃花上衣的女孩按下快門,心不在焉的應了他的話。
“現在為什麼會要回來?”
我竟然一時語塞。
為我而設的接風筵席排場不小卻也窮極無聊,光是那些剛過門的姨太太們,就占了偏廳的好幾張桌子。我與她們素未謀麵,隻等到她們輪番上來給我敬酒時方才從管家口中得知,這其中竟有五房姨太太是道春的。這五房姨太太,道春也娶了有不少時日了,算下來也就是我剛離家的那一陣子。隻是直到這一刻之前,竟然沒有人向我提及此事。
還有一件令我更為驚訝的事情:父親他,竟然也迷上了鴉片。我照例回家拜見他的時候,他就側躺在那架上了年紀的古董紅木床裏,像一團被錦被包裹著的骷髏,隻知道在那裏被丫鬟伺候著吞雲吐霧,卻竟然連下地的力氣都沒有。
想來這才是他拜托道春來渡口接我的真正原因。
“老爺,”那邊的十三姨太拈起絹帕,小心翼翼的附在父親耳邊道,“是夢溪回來了。”
父親虛弱無力的抬起軟塌塌的眼皮,眼神迷離的打量了我一眼,喉嚨裏嘶啞的嘟噥一聲,剛想開口,就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
十三姨太隻得又是拍背又是撫胸,丫鬟遞上一杯燕窩冰糖燉雪梨,父親連喝了好幾口,才又能說話。
“溪兒,回來了?”
“是。”我作揖點頭,十三姨太讓了她的那把黃花梨木椅子讓我坐下,自己隨侍在一旁。
“好,還是回來了好。”他攥住我的手,我便立刻感覺到那鬆弛綿軟而又不停顫抖的冰冷的手,手腕處筋脈突出,“我早就叫你回來了。以前我們是搞船運,身不由己。現在既然有了安身立命的家當,那麼但凡我們顧家的人,不能有一個是流落在外麵的。就算是死了,也得葬在同一個祖墳裏的。”
十三姨太正是年輕得寵的時候,人也八麵玲瓏,趕緊伸手用絹帕擦拭掉父親嘴角快要溢出的涎水,搖頭道:“老爺,你可不能說這些喪氣話。”
父親並不理會,隻是繼續問我:“大不列顛那邊的餘下的事情,已經通通辦妥了嗎?”
“都已經辦妥,不需要再回去了。回來之後本不想在做些什麼的,隻是東吳大學的司徒校長和我是舊識,聽說我要回來還特地為我置留教席,我也隻能答應下來。”
“這樣也算是不錯。”父親對於我能夠回來本就已經非常滿意,自然也懶得挑剔我去幹那教書先生的職業,“現在還涼,等到這天氣暖了,我就能夠起得了床下來走動走動。到時候我就替你物色一個配得上你的大家閨秀,你們擇日成婚。你看,春兒的那些個姨太太,都給了生了兩個兒子了。”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與十三姨太使了個眼色,便靜靜退下。
出來的時候,一見到候在門外的管家,我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誰把那該死的鴉片帶進我顧家大門的!”
和管家一起負責打理家裏雜務的七姨太已經哭得泣不成聲:“溪少爺,我們也都不想的……隻是這是醫生給開的救命的方子啊!要是沒有這些鴉片,老爺怕是幾年前就已經活生生疼死了,哪裏等得到您回來的日子……”
“能等得到您回來,老爺別提多高興了。隻是,老爺的肚子裏長了一顆瘤子,也不知道還能夠撐得了多久。”管家悶聲悶氣的回話,“但是他就是見不得少爺你一個人在外麵受苦受累,要是少爺你一天不成家生子,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啊。”
隻是他們都不知道,我本是不應該娶女人、生孩子的。隻要我心裏還有他的話,做出這些事情就隻會讓我感覺到痛苦。
隻是我早已恨透了這一切,恨透了我身邊所有的一切永遠都是這樣將死未死的,病懨懨的感覺。沉浸在這一切意亂情迷的曖昧表象之下的,隻有一片無望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