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躲避身後追著的姐姐，殷夜離憑借身形矮小的優勢哭著從梨花林深處半跑半爬的鑽出來。乍見到陌生扮相又年齡相差不多的少年，殷夜離頓時止住哭鬧，半啟唇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咬著手指糯糯的一言不發，怯生生打量著鬱涼澈。因為才哭過眼角還掛著幾點晶瑩的淚珠，沾在粉嫩的臉上沒有掉落，在暖暖的春日映照下比露珠更能攝人心魂。
    頃刻四下寂靜，刹那雋永似光陰已輾轉千年。鬱涼澈呆立原地，定定望著那個突然闖入的娃娃。
    他才七歲，自然還稱不上閱人無數，但鬱涼澈見過的美豔非凡絕色無雙的男男女女少說也有千八百。至今，從未有人能讓他有絲毫失儀之舉。
    而麵前這娃娃最多不過三四歲，隻是簡單用彩繩草草束起青絲，還因為他掙紮有小半頭發隨意散亂著。身穿了件描金暗繡雙荷的羅紗紅裙，也因為不乖而顯得歪歪扭扭，下擺還沾了許多泥土。
    腳上沒有鞋子，也可能是原本穿著被他蹬掉了。一路跑來赤著的雙足沾滿細沙，更襯得腳麵膚白勝雪光滑細膩。
    再細觀其容顏，巴掌大的臉一半塗抹過胭脂，又被淚水衝刷出條蜿蜒的溪流，顯得有些滑稽。眉心含著豔紅一點，被薄汗暈開有些看不清起初形狀，顏色卻仍舊明麗。略微勾勒過的大眼圓圓的睜著，因被霧氣濕潤，竟能在顧盼間流轉出幾分嫵媚婀娜。唇若丹朱，半啟半合著隱隱露出幾顆貝齒和粉色小舌。另外半麵也許是匆忙並未敷脂粉，娃娃眼神極其清澈，雖然還掛著未幹的淚痕，隻讓鬱涼澈心底微微顫動。
    正宛如白雪皚皚中淩寒怒放的紅梅一朵，妖嬈而素潔。
    即是抹了點脂粉，可分明還隻是個奶娃娃。但他糊了妝的臉卻硬是讓鬱涼澈愣了神，久久未能平複。這一眼，也就定了終身。
    直到梨林深處又急急追來一個十五六的女子，動作稍顯粗魯的攔腰抱起殷夜離，娃娃的哭鬧聲才讓鬱涼澈清醒過來。
    “哇，皇姐你放開我，夜離不要被打扮！”被殷赤霜牢牢鎖在懷裏後，殷夜離這才想起適才被強換上女孩兒的衣裙，好不容易才從她手上解脫跑到此處…頓時又拚命掙紮起來。
    記得長姊殷赤霜還說，要給他花個妝挽個發，再換上一雙繡花小鞋讓他成個真正的女娃娃。即使殷夜離年歲尚小，也知道男女有別，裙釵之類的物件他是不該用的。
    念及此，殷夜離立刻手腳並用想從殷赤霜懷中脫身，無奈人小力微，再反抗也是徒勞，剛止住的眼淚又不住大顆大顆落下。
    “別鬧，胭脂都花了，跟我回去給你弄好。”正當殷赤霜抓住殷夜離欲強行將懷裏人拖回宮時，眼睛瞟向四周時忽而看到站在不遠處懷抱金冠，烏發淩散的鬱涼澈，皺著眉拉夜離走過去。
    那金冠上雕著雙龍，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人家的物件。在整個西嵐隻有國君和太子殷浩凡才配戴，這個從未在宮中露麵過的孩子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
    “你是哪裏來的野孩子，小小年紀不學好，竟做了毛賊！”說罷，便撇下殷夜離伸手飛身上前想要擒住他。
    跌倒在地的殷夜離在地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爬起來，揉了揉被摔痛的屁股，從髒兮兮的手擦幹眼淚，抬起頭又望向鬱涼澈。後者沒想到會被當做毛賊，對方又沒有留給他辯解的機會，隻得擺出迎戰的架勢看氣勢洶洶的女子越走越近。
    “赤霜不可！”由遠處匆匆趕來的西嵐二皇子殷若素慌忙攔住妹妹，而後轉身向鬱涼澈畢恭畢敬行了跪禮。“家妹未曾目睹過太子尊容，故才多有冒犯。在此若素代她賠個不是，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來人月色素服，身子纖細修長，麵容俊美氣質儒雅仿佛從未沾染過塵埃。手中一柄暖玉白簫，眉眼間皆是出塵超凡的風姿。鬱涼澈料定此人是傳聞中生性淡薄精通六藝的西嵐二皇子，忙上前攙起殷若素。“皇子多禮了，你我本就屬異國，且皇子長我許多，行此大禮，真是折煞涼澈了。”
    本欲施展身手擒住毛賊的殷赤霜被同胞兄長攔下，又聽兩人一番對話，頓時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一身玄布、懷抱金冠的七歲小娃，竟是今日隨父來訪的東嵐太子。雖說是各屬異國，可把鄰國太子當盜賊之罪怎麼也算是半個欺君，若是他追究，想來西嵐國君為兩國和睦必定會重罰自己。
    明哲保身的道理殷赤霜自然懂得，當即拉著才爬起來的殷夜離就要往下跪。偏偏殷夜離不知是跟殷赤霜賭氣還是剛剛摔狠了，任殷赤霜拽了半天就是不肯屈膝。
    情急下，殷赤霜一把捏上他的腰在耳邊低聲嗬斥，“阿夜，快跪！”
    “為什麼要我跪？”殷夜離睜大又蒙上霧氣的眼睛，嘟起粉嫩的唇委屈的看著長姊，固執著就是不肯依言，“這個哥哥既不是父皇，也不是大皇兄，夜離才不跪他。”
    “他若不願，就算了吧。”鬱涼澈倒是不在意那麼許多禮節，隻是看向穿著羅紗裙的殷夜離化了一半妝，目光中染著幾抹耐人尋味的神采。
    記得曾聽說西嵐君膝下本有三子一女，殷浩凡居長，糊塗荒唐，卻因是嫡長子遵照祖宗章法被立為儲君。二子殷若素生性不喜榮華，十五年來醉心山水詩文弄簫撫琴，從不理會政事。而與之同生的殷赤霜雖是女兒身，卻不喜刺繡女紅或是別的女孩家玩物，倒對刀劍頗為鍾情，幾番磨練下來倒是有了身好武功，可惜畢竟是要嫁人生子，終難成大業。關於三子殷塵瀾的評價並不算多，隻說他他心無城府，出事總有些魯莽，不知將來是否能謹慎些。
    在此前鬱涼澈一直以為殷清明隻有這四個注定無法治國富強西嵐為君的孩兒，卻在來時路上，偶然聽聞街邊百姓提起西嵐君四年前喜得一子，賜名夜離，說是因他生在晚上，而西嵐國皇後又因難產離去，故得此名。若此事當真，那這個‘女’娃娃…
    看鬱涼澈不時閃爍別有深意的眼神，殷赤霜摸不透鬱涼澈性情脾氣，隻擔心他也跟自家太子一樣小心眼，若事後告發隻怕會被嚴懲。為免夜離以後落個大不敬的罪名遭殷清明責罰，殷赤霜狠了很心手摸到夜離腿窩處，用力扣了下去。
    雙膝被壓迫無奈下隻能跪地的殷夜離扁扁嘴，委屈得落下一串淚珠珠，想站起來又被壓製的動彈不得，“為什麼要我跪？”
    蹙著秀眉，殷赤霜沒好氣的小聲對始終不聽話的娃娃說，“阿夜別強，這人可是未來的東嵐國君！”
    “東嵐國君？”眨眨眼睛，殷夜離歪著腦袋奶聲奶氣地問，“那是什麼啊？”
    見事態發展成這種地步，鬱涼澈片刻想不出要如何收場才能不傷及雙方和睦，當然也是心疼那個委委屈屈的小娃娃，上前就想扶起他。又聽殷夜離這樣發問，正當他要開口時，殷若素已經搶先，輕撫著夜離的發頂含笑道：“國君是注定要一世為王，坐擁半個天下的人。”
    “嗯？這麼好啊。”止住哭泣又用髒髒的手擦淨眼淚，隻把一張原本白淨的臉抹得滿是泥濘。殷夜離看著鬱涼澈手中華美絕倫的金冠，大聲說，“那我也要一世為王，坐擁天下。”
    “我的小祖宗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禍從口出？”殷赤霜原本壓著他膝蓋的手上移狠狠擰了他腰側一把，幾近崩潰咬著牙說，“我們西嵐自開國至今都是由長子來繼位，你一個老四跟著瞎摻合什麼！”
    沒有理會長姊，殷夜離借著鬱涼澈伸過來的手站起來，認真望著他，又奶聲奶氣的重複，“我要一世為王，坐擁天下！”
    那瞬間，鬱涼澈從個娃娃清澈眼中，看到了難得的堅定和執著。
    也是那瞬間，他從那個娃娃深如秋潭的眼中望見自己眼中滿是的寵溺模樣。
    把手中金冠戴到殷夜離頭上，鬱涼澈聲音極輕卻又極為肯定，“嗯，你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