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山麗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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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希和隔筆揉了揉眉心,突然想起這段時間前方戰事吃緊,自己許多繁事纏身,似乎已經很久沒去畫苑轉轉了。於是也不乘輦,隻是自己慢悠悠的向畫苑走去。畫苑中道道青色身影端坐在案前,凝心勾畫。鳳帝一一覽過去,心下暗歎,這一批的生徒中果有幾個出挑的。忽然又想起當年,也是這樣遇著閔玉卿的,那時他年歲尚小,工筆亦是生澀,哪能料到會有今日作為。這麼邊想便邊問道“你們閔大人呢?”
    陪侍在一邊的官員略感訝異,然而還是恭敬答道“閔大人抱病已久,很早就來不了畫苑了,前些天已經去了。”
    “去了?”鳳帝有些不相信的問道“什麼叫去了?去哪裏了?”
    官員一愣,尷尬道“閔大人重病,已經仙去了。”
    鳳希和忽然覺得心裏一個悶響,定定的站在那裏,不知該作何反應。半晌才默默坐下,簡單的“嗯”了一聲。又問“他可有留下什麼?”
    “閔大人病重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東西都已叫人收拾去了,隻有一些給生徒做的批示還留著。”
    “畫呢?他這些日子做的畫呢?”
    官員覷著帝王青白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回道“至《江山麗》後,閔大人便不再作畫了。”
    鳳希和閉了閉眼,
    那人音容還宛在眼前,他作罷一幅畫,仔仔細細吹著墨。
    自己把下顎抵在他的肩上,問“這可是玉卿最好的一幅畫了?”
    他搖搖頭,對自己笑說“總有一天,我為你畫一幅最好的。把你這萬裏錦繡山河都畫下來,你說好不好?”
    一
    鳳希和第一次遇著閔修的時候,閔修方十五歲,還是粉白生嫩的小小少年郎。那時閔修剛到畫苑做生徒,穿著略有些寬大的青色袍服,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苟的盤起來,小小的臉上都是認真正經。
    那一日鳳帝心血來潮,到畫苑裏來轉悠,道道青色的人影端正筆直的坐在畫案前,一絲不苟的勾畫描摹。隻有角落那個孩子,也不知怎的,竟然睡著了。頭一點點的,把臉都湊到了顏料碟子裏,直染出了個石青色的鼻尖。
    希和愛畫,自身書畫造詣本就很高,於是設了這畫苑,廣羅天下善畫人士在此修習,選上佳者共同研討。今日碰到這麼一個疏忽懶散的孩童本來是該生氣的。但也不知是因為那日的心情特別好,還是因為閔修端著紅撲撲的小臉青綠色的鼻頭顯得特別喜人,他竟隻是覺得十分有趣,便打聽了那孩子的姓名。
    很久後閔修才告訴他,那時他初入畫苑,又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尉之子,出生微寒,夾在一眾王孫貴胄間很是不適。他原本在當地也是小有才名,被吹捧稱讚慣了。卻沒想來到這人才濟濟之地,方知自己不足。心裏不快,便夜夜勤奮練習,卻沒想白日裏竟然打了瞌睡,又竟給他捉住了。
    “這也算是我和玉卿的緣分,是不是?”他脫去帶著些寒氣的大氅,把閔修攬在懷來。
    閔修微微一哂“許是陛下您的緣分,卻許是微臣的劫。”
    徽元五年十二月四日,大雪。鳳帝嘉翰林圖畫院閔修德容如玉,追諡“順”。
    朝後,東暖閣。
    鳳帝同謝相對弈,局至半酣,二人皆有些疲憊,飲茶稍作休憩。
    東暖閣前是一叢梅林,此時有紅梅有銀雪,倒是一副好畫。謝晏白抱著茶杯捂手,閑道“窗前這一枝梅花倒是開得很好。”
    “不及玉卿的那幅《半開梅》。”這麼想,鳳希和便這麼說了出來。
    言罷才想到,那個畫《半開梅》的人竟已經不在了,心裏一陣刺痛。
    “那是閔大人早年的作品了,初露鋒芒。”謝晏白顯然也想起那幅畫來,“後來陛下賜了我,現今還掛在微臣書房中。”
    “我時常懷念年少時的玉卿,那時候的他很有幾分天真爛漫,初陪侍在我身邊的時候雖然也是謹言慎行,但時間一長少年執拗的性子也就顯露出來了。”像是想起了什麼,鳳希和望著窗外靜靜飄落的雪花慢慢笑了起來。
    那時也是冬日,他教玉卿畫梅,玉卿很努力可惜總是不得其法,全然抓不住梅雪精魂,他也就漸漸不耐,說了幾句重話便拂袖而去了。
    過了約有半月,玉卿當真呈了一幅頗有意趣的梅花圖,聽到他的稱讚雖麵有病倦之色,一雙點漆似的眸子卻是熠熠生輝,似乎十分歡欣。
    後來他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從那日之後玉卿天天跑去梅園摹畫,且專撿天寒飛雪之日。那年冬天玉卿一直纏綿病榻,甚至因此落了病根。當時他雖然心疼,卻依然為得一佳作而欣喜,日日把玩那幅梅花圖,甚至親自在那幅畫上題下“梅花蕊半寒,流落至江南”,賜名《半開梅》。一次晏白遇見,讚了幾聲。那時剛好晏白新婚燕爾,他便順手將畫賜予了晏白,以作賀禮。
    “那時正值朕對你思慕最甚,你所想所欲,朕無不盡力滿足。”
    “朕也曾問玉卿,為何如此待朕。你猜他說什麼?他說,因為陛下待我很好。”
    “以前的朕一直覺得,人待我好,是因為朕是這一朝君主,一切實在是理所應當。”
    “他就這麼封棺下葬了,朕連他最後一麵都未能見上。”
    茶已經涼了,棋盤上黑白寥落。
    謝晏白將棋子一粒粒撿回棋簍中。年輕的帝王,現在應是後悔了吧。若此時閔修還在,也許他尚可以勸鳳帝珍惜眼前人,而如今,他什麼都不能說。
    唯有棋子窸窣,雪落無聲。
    二
    謝晏白見過閔修三次,
    第一次是乾寧七年,瓊林宴。
    不堪百官殷勤,同儕欽羨,他借故離席。自攜了一壺酒,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自斟自飲。卻不想碰到了同樣躲出來的閔修。
    “從二品觀文殿大學士謝言幼子謝晏白,十八登榜,得中探花。我一直在想,我是哪裏不如你。”青衣少年指尖一下下摩擦著酒杯,莞爾道“現在我知道了。”
    “哦?”
    少年態度很溫和,語氣也坦然“我哪裏都不如你。”
    沒有落寞和不甘,也沒有刻意的討好,他隻是平靜的陳述這個事實。
    謝晏白覺得他十分有趣。雖然之前也聽過宮裏一些閑言碎語,但他本能的覺得,這個少年是可以相交的。
    高樓連苑,春上柳梢。二人的官服在微風中微擺,一個低眉淺笑,一個安然遠瞭。都正是最好的風華。
    第二次是五年後,他已官拜相位。這一年鳳帝偶染風寒,初時並不在意,卻沒想到漸漸沉重了起來。
    三月後天氣回暖,很多政務便搬至未央宮處理。
    那日謝晏白前來同鳳希和討論西北糧草之事,鳳希和身子還未大好,就算是在寢殿也披了很厚的大氅。見他來了連忙擺手低聲道“莫吵醒了玉卿。”
    往龍榻上一望,合衣睡在上麵的果然是閔修。
    二人低聲敘話,交談中鳳帝時常望向龍榻。次數多了,謝晏白忍不住微微一笑,清咳了一聲“陛下可是倦了,想要歇息一會兒?”
    鳳希和略窘,解釋道“這段時間玉卿侍奉左右,怕是累壞了。”
    從那時謝晏白便覺得,其實鳳帝對閔修,是十分鍾情的,隻怕當事人自己並未察覺罷了。
    最後一次,便是現在。
    隻不過時隔十年,二人已是一人寂立斜陽一人長眠地下。
    他遠遠的站著,看著大夏君主把手放在碑頭,溫柔的注視著,好像透過它注視著已經離去的那人。
    三
    徽元六年,夏。是一年一度的畫苑生徒選拔。
    今年也奇特,鳳帝竟親自出題。題目是《詩經•漢廣》中的一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舉朝官員皆是惶惶。
    “他們都當你在隱射如今大夏表麵繁盛,百姓卻困苦不安呢。”謝晏白搖頭笑道。
    “哦?”鳳帝挑眉“竟有這樣的事麼?”
    “聖上英明,大夏海晏河清,自是盛世升平。”謝晏白跪倒在地。
    鳳希和輕輕哼了一聲,伸手扶了他起來“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場麵話。那謝相倒說說看,我出這個題是什麼意思?”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都是不可及的遺憾。”謝晏白靜靜道。
    “謝晏白啊謝晏白,你從來都不懂得討朕的歡心。”鳳希和一邊翻閱著畫卷一邊嫌棄道。
    “臣寒窗十載,並非是為了討陛下歡心。”
    “謝相你知道麼?朕曾十分喜愛你,而現在•••”
    “陛下現在認為臣如何?”
    “十分討厭。”
    畫苑一題交出來的答卷千姿百態,膽子大些、一心博彩的畫了貧民圖,略保守些的由南有喬木,不可休思引出下句漢有遊女不可求思,畫了春閨情。都是頗有意趣的。然而高居榜首的一幅畫卻真是大出眾人所料,因為那幅畫當真是畫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旁邊是一老農鋤地,雖然烈日炎炎,樹蔭就在不遠處,但苦於生計老農也隻能繼續犁田,不能得到片刻的休憩。
    “謝相覺得這畫如何?”鳳帝負手道,頗有些洋洋得意的樣子。
    “呃,十分中規中矩。”謝晏白搜腸刮肚,終於憋出這幾個字來。
    “這年頭,肯中規中矩的人不多了。”鳳帝隔著窗看著在屋外等待宣召的生徒榜首。
    年輕稚嫩的麵龐,青色的袍服裹著消瘦的少年身軀,略顯寬大。烏黑的發一絲不苟的盤起,麵上是一絲不苟的刻板表情。
    謝晏白暗歎了一聲,怕是中規中矩又這般像閔修的人不多了。
    那新生徒名喚付止清,鳳帝待他自然是非常好的,留在身邊,親授畫藝。任誰都心知肚明,止清如今替的是當年閔修的位置。
    而鳳帝待他比待閔修,有過之而無不及。
    謝晏白看在眼裏,也不好說什麼。鳳希和是大夏的君主,整個大夏都是他的,自然是他怎麼喜歡怎麼來。
    四
    三年又三年,長到那人墳頭的草已經有了半人高,止清在翰林圖畫院坐到了閔修的位置。
    長到當年名冠京華的謝相一襲白衣,懷中抱了個奶娃娃。
    “晏白,節哀。”鳳希和拍了拍謝晏白的肩膀。
    謝晏白摸了摸懷裏孩子粉嫩嫩的小臉,點了點頭“十載廝守,她還為我留下了軒兒,晏白知足了。”
    鳳希和比他更明了,死別的無奈隻能留待個人慢慢開解,是誰也幫不了的。於是也隻能摸摸鼻子,轉開話題。
    “堂上掛的這幅,可是當年朕賜給你的《江山麗》?”
    “這還是當年閔大人的手筆。”謝晏白起身走到鳳希和身邊,輕聲撮哄著懷裏的孩童“你不至於真的忘了吧。”
    鳳希和笑笑,不答話。
    “其實微臣一直好奇,付止清在陛下心中到底是怎樣的位置?”謝晏白慢慢的細細的和鳳希和觀賞著《江山麗》。
    “朕小的時候,養過一隻貓,朕很喜歡它。後來貓死了,我又養了一隻,雖然它一點也不像前一隻,我也並沒有那麼喜歡,但是時間長了總還是有了感情。認真養著它,也是為自己總有事做。”鳳希和慢慢撫摸著裱畫的絹帛“日子長了,那隻貓未必不知道它不是主人最喜愛,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臨別時,謝晏白叫住鳳希和
    “陛下要是喜歡這幅畫,晏白願意完璧歸還。”
    “當初這畫我賜了給你,不曉得玉卿該是多麼難受。”鳳帝喃喃道“那時我沒想過,後來想了,卻再也於事無補。”
    鳳希和回過身,深深看了一眼《江山麗》,道“罷了,罷了,既然給了你,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也沒有再要回來的必要。”
    五
    徽元十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幾個年紀小的皇子在花園裏堆雪人,打雪仗,嘻嘻鬧鬧的聲音透過窗子傳進來,把寂靜的暖閣也襯得熱鬧起來。
    鳳帝半靠在軟榻上,翻看著以前閔修為生徒做的批示。言辭間果然是規規矩矩,又帶著嚴苛古板。讓人沒來由,就想到很多很多年前,那個有點嚴肅卻深情的青衣少年。
    唇角就不自覺的勾起。
    “陛下,付大人求見。”
    鳳希和掩嘴輕咳了幾聲,擺了擺手“告訴他,翰林畫院的事他拿主意就罷。”
    自從付止清做上翰林畫院主事之後,他們見麵也少了許多。這年冬天,他身體大不如前,連對翰林畫院的事宜也都放下了。鳳希和想,也許當年閔修走得那麼突然,也是好事,這樣他在他心中永遠都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又想,大概閔修是不同的,畢竟他和付清止不是一個人。
    這麼些年,他老了,謝晏白老了。隻有閔修,還是當初的少年模樣。
    真是不公平啊。
    渾想著,漸漸有些倦怠,忍不住想要睡上一覺。
    終
    乾寧三年鳳希和創設畫苑,習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科。並修《說文》《爾雅》《方言》《釋名》
    乾寧六年閔修至畫苑為生徒,時十六,初工未甚,然鳳帝以為其性可教,親授其法。
    徽元二年三月謫謝相之職,十二月複。閔修始作《江山麗》圖。
    徽元三年四月,《江山麗》成。六月,賜予謝相晏白。
    徽元五年,閔修猝,時年二十一。史上記載甚少,唯《江山麗》卷後謝相題跋寥寥數字,始知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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