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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兩聲響亮的啼哭直上九霄,微震了一幫宮人。
“恭喜娘娘,是兩位可愛的小皇子!”貼身宮女蕪秋高興的抱著孩子,示意給溫妃看。
燈火通明結彩輝煌的安秀宮中,溫妃虛弱的躺在床上,帶著倦意微微笑著,雙目柔軟的注視著兩個嬰孩。
這是她身上掉落的骨肉啊,是她與丈夫的希望,有了他們,她與所愛的人之間就有了維係,斬不斷扯不掉。
溫妃回頭,輕聲低問穩婆:“皇……上呢?”她知道,這穩婆是皇上的心腹。
“皇上正在批奏折呢,一會兒就來。”穩婆急忙答道,“溫妃娘娘,您倦了,不如睡一會兒吧?等您睡醒了,您就可以看到皇上了……”她掩住眼中的一點異樣:溫妃怎知?她的生產之夜,卻是上屠溫氏滿門的血腥之夜!
溫妃出身極其高貴,是南安侯溫秉良之女,當初甫一入宮便風采豔華驚動後宮,被封為溫婕妤,很快又連升幾級,入宮第三個年頭便已是四妃之首。這樣的天家榮賜自然令本已顯貴的溫氏更是如日中天,可卻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帝王無情,比之多情尤甚。雖心中極愛溫妃,但皇帝依然決定趁溫妃臨產,力邀嶽丈來國都鄔邑探望女兒,實則是為一舉鏟除溫氏。
今夜子時,便是血滿驛站之時,此時將臨子夜,被皇帝專門派來的穩婆望著沉沉睡去的溫妃,心中歎息一聲。
快到淩晨時分,猶穿著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匆匆穿過外殿,入了內殿,輕輕坐到床沿,目光中的冰冷一點一點化成溫暖與柔情。
他輕撫沉睡之人的秀發,轉頭,問一直停留的心腹:“柔蘭,朕的兩個兒子呢?”
“在這裏。”柔蘭忙抱著兩個小皇子過來。
兩個小皇子正熟睡著,沉醉在他們來到世上的第一個甜夢中,臉色已舒展開來,肌膚白皙柔嫩,眉眼清秀安靜。
“皇上……”一聲嚶嚀,溫妃悄然睜眼,看見床邊的丈夫,不由笑了,低喚了一聲。、
“靜兒醒了?”皇帝溫柔的扶起她,輕吻了吻她的眉心,示意柔蘭退下。他愛憐的撫上溫妃柔滑的右頰,“對不起,朕沒能第一時間進來,等了很久嗎?竟累到睡著了?”
“也不久。皇上,讓臣妾看看孩子吧,是小皇子呢……”溫妃幸福的笑著,見皇帝抱來小皇子,細細瞧著,“哥哥像皇上,弟弟像臣妾……真好……”
皇帝也一笑:“是啊。等他們長大了,朕要封哥哥為太子,讓他繼承祖業,弟弟為王,輔佐太子治理天下。靜兒,我們給他們取個名字吧……”
“皇上,臣妾不希望他們這樣,何況皇後已有嫡長子,臣妾希望,他們若愛逍遙便得逍遙……”溫妃搖搖頭,唇邊一絲憂鬱令人心疼,“不如哥哥便叫雲深吧……”
皇帝眼神複雜:“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靜兒希望他們能自在逍遙,做那不知天家殘酷的皇子嗎?”
溫妃良久不語,緩緩頷首:“臣妾知道父親太過張揚,一直讓皇上不安……臣妾隻求皇上能讓父親安享晚年……”
皇帝溫聲道:“朕答應,你要好好休息,和從前一樣的健康,才能看到南安侯安享晚年的樣子。”他低頭,柔情的在溫妃唇邊落下一吻,“哥哥的名字是靜兒所取,那弟弟的名字就有朕來取吧。”他望向眉目精致微似溫妃的兒子,沉吟片刻,“雲卓……朕的兒子,會是天下間最卓然出采的人物!”
自溫妃生產後,皇帝將溫氏一事的知情人一一處置。有的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斬,有的被流放千裏,有的從此杳杳無蹤,剩下少數幾個位高權重的左膀右臂,也被勒令若非詔令,不準任何消息透露入安秀宮,違者重罪。
就這樣,對於溫氏滅門全然不知的溫妃將養著身子,隻在安秀宮內陪著兩位小皇子,皇帝常伴她身邊,兩人言笑晏晏,氣氛溫馨。隻有偶爾夜深人靜之時,溫妃會對於父親和家族沒有捎來隻字片語,感到難過。
然而,這種平靜和幸福很快被打破了。
起因是後宮其他嬪妃的妒忌之心。溫妃後宮專寵已久,以前有溫氏一脈撐腰,可現在溫妃已無後台,隻剩皇帝的寵愛。
暗中探得消息,皇後不由在對溫妃同情之時,也開始行動起來。
冬季到了,皇帝參加一年一度的圍場打獵,而溫妃由於體虛身弱沒有像往年一樣同去,留在了宮中。
這一天下午,溫妃正在安秀宮的毓英亭中陪兩位皇子玩耍。她躺在厚實溫軟的雪狐椅中,哥哥被宮女抱著,弟弟被溫妃抱著,兩兄弟咯咯的笑。亭外落雪繽紛如飛英,積了一地,在清冷的陽光下折射出白亮凜冽的光。
牆外,一張白綃輕輕的飄入庭院,柔柔的飛舞,無聲無息的落在了白雪地上。
“怎麼有人扔了白綃進來?撿起來看看。”溫妃好奇,吩咐蕪秋一聲。
蕪秋乖巧的應了,小跑過去,撿起白綃,正要回身拿給溫妃看,可無意中竟掃過白綃上的幾個黑字,一時如遭重擊,紋絲不動,一步也邁不了。
生產之夜……溫氏滅門……
溫氏滅門……
蕪秋是從小與溫妃一起長大的,受了溫氏很大恩惠,對其也有深厚感情。聰明如她,此時一想哪會不明白?聞得溫妃幾聲呼喚,她清醒過來,一腔悲傷,流著淚踉蹌著上前幾步,把白綃給了溫妃,顫聲道:“娘娘、娘娘,溫氏……”
溫妃一驚,看完白綃,驀地眼前一黑,虛弱的身子禁不住這巨大哀痛,她隻低喃了幾聲“皇上他終究……容不下……”便“哇”的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氣若遊絲。
在場人即刻亂了,宮女抱起二位皇子放入暖閣,蕪秋哭著同其他人將溫妃扶上床躺下。早有機靈的太監去圍場向皇帝報信,一聽說溫妃吐血昏倒,皇帝急匆匆停下圍獵,回到安秀宮。
溫妃躺在色彩柔和美麗的錦被中,更顯其麵色慘白,唇邊一抹血跡動人心魄。昏了半日,天色已暗,溫妃才恍惚醒來,見到床邊的皇帝,一時氣血上湧,又吐出幾口血,慘然道:“你還是下手了……”
皇帝默然,明白事已敗露,隻說了聲:“好好休養吧,朕……明日再來看你……”便轉身而去。
從此溫妃身子每況愈下,麵色一天比一天蒼白,鹿茸人參燕窩銀耳等名貴藥材天天如流水般流入安秀宮,吊著溫妃的命,禦醫院內人心惶惶,隻求暫安。皇帝次次到安秀宮,卻隻見宮門緊閉,宮燈盡熄,從此便隻在宮外門廊下靜立,將愛憐溫妃之心,全轉移到了兩位皇子身上。一時之間,玉雪可愛的兩位皇子盡得皇寵。
同時,他也加緊搜查扔進白綃的人,卻終究查不出來。皇後從此心定,隻一心一意撫養二皇子,暗中為其的太子之位鋪路。
一晃兩年過去,有一日溫妃忽精神好轉,與兩位皇子、蕪秋說了會兒話,便說想一個人靜靜。蕪秋恍然有所覺,暗暗飲泣,叫了個宮女去請皇帝。而兩位已學會走路的皇子則趁人不備,重新溜進了內殿。
兩年之後,安秀宮門重啟,皇帝欣喜地以為溫妃已原諒了他。待走進內殿,皇帝才如遭當頭一棒,望著永遠閉上了眼的溫妃,怔怔無言。
時隔兩年,再次見麵,卻已生死兩茫茫。這兩年間,多少個日日夜夜,佳人在繡床獨自消瘦,卻叫他隻能留步門外隔牆遙思?
於時弘泰十年七月二日,亥初,貴妃溫氏長靜薨。皇帝哀痛欲絕,罷朝三日,下葬貴妃於皇陵,諡號貞德元清聖貴妃。
為紀念摯愛,皇帝如貴妃願將四皇子雲深安排入僻冷宮苑,而為免觸兒思母,皇帝將顏似貴妃的五皇子雲卓送入丞相府中,並命丞相好生教養。
此後,皇帝一直鬱鬱不樂,積憂在心,將所有精力全撲到國事上,舊年重疾複發,卻治不能愈。一時之間,政治清明,國力日盛,位於最高寶座上的人卻日漸衰弱。
期間,在宮中一直生活清苦卻寧靜的四皇子雲深,隻有唯一的弟弟常溜入宮中與其玩樂。二人相依為命,自然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十一年後,忽有一日,雲深雲卓無意中探得當年真相,丞相知後委婉告知皇帝,皇帝一時大怒,正巧有人揭發皇後一族種種罪行,皇帝借此連發旨意降罪於皇後一族,並肅清其黨羽,二皇子難逃厄運,亦被囚禁在宮中別院。
皇帝憂急攻心,終至藥石罔救。駕崩之後,大臣進言,由性情謙恭、聰穎睿智、頗有帝王風範的十七歲的大皇子——阮嬪之子慕亦,繼任皇位。
新皇登基,帝號德明,延年號弘泰,大赦天下三日,並秘密賜二皇子毒酒一杯了斷。三年後,少年皇帝欲封年滿十五的四、五皇子為王,輔佐新帝。
四皇子卻拒絕賜封。
禦花園中,柳色青青朝色美好,少年天子一身黃袍,與兩位弟弟端坐石凳上。
“四弟,你為何拒絕?五弟也已答應朕留在朝中了,你卻要走?你們不是一向形影不離、如同一人嗎?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四弟對朕的冊封有何不滿?”祈慕亦含笑,微有些不解。
祈雲深不語,神色淡淡,良久語氣平靜道:“皇弟不願留在朝中,而欲暢遊江湖。”
這十一年中,他因無聊,與弟弟一起學習武藝,兩人都俱有所成。
“哦?”少年帝王頗感意外,莫測一笑,“江湖?果然是四弟,不負這‘雲深’之名!四弟想做個什麼人?”
祈雲深心中微微一動,不動聲色看了眼身邊往日裏玩笑隨意、今日卻格外安靜的弟弟:“皇弟想做個閑雲野鶴一般悠然自在的江湖之人。”
“那五弟呢?”
少年帝王轉頭,頗有興味。
祈雲卓眼見兩人都望了過來,眼神閃爍,突然又恢複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勾起唇角,綻開一抹魅惑的笑,慵懶道:“我嘛,要做就做個攬盡天下美人、閱遍江山萬色的閑散王爺!所謂‘瀟灑莫不識,風流天下知’,當初哥哥說的不就是我麼?”他這一聲“哥哥”,叫的正是祁雲深。
“好好好!你們一個閑雲野鶴,一個風流瀟灑,真是堪稱無人能比啊!”祈慕亦撫掌大笑,“隻是,這馳騁於江湖,風流於朝堂,可謂是殊途莫歸。明明那樣心意默契之人,卻為何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呢?”
“簡單說來啦,就是哥哥不屑這富貴權勢,而我,不堪那尋常疾苦。如此大相徑庭,皇兄竟說我們心意默契,豈不可歎?”祈雲卓譏誚的語氣微帶了些不正經,叫人不能當真,“恐怕我就是死了,哥哥也不會在意吧?”
最後一句頗為嚴重,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祈雲深轉頭,深深注視著自己的血脈至親,淡淡的眼神出現了一道裂紋:“怎麼會呢?”你是我親弟弟啊……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學武,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人啊……今生除了你,祁雲深還有什麼是最在乎的呢?
“嗬嗬,是我不知輕重,言語太過了……”祈雲卓避開他的眼神,輕描淡寫,秀麗的眉宇間滿是玩笑的神色。
兩兄弟容貌相似,身高體格也差不多。一個像父親,氣質多了絲剛強,一個像母親,容顏多了絲精致,但都同樣是卓然出色、超拔俊美之人。
祈慕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看這樣子,也知兩兄弟間出了什麼問題,於是笑著打破緊張氣氛:“昨日有鄰國上貢的幾件寶物,不如來瞧瞧吧,據說是十分罕有之物……”心中卻對這樣的情形恍然所察。
三人在禦花園內談笑風生,仿佛剛才一幕從未發生。
天色漸暗,已到黃昏,祈雲深與祈雲卓也告辭了。時至今日,祈雲卓住的地方已變了,不再是丞相府,而是暫居宮中的織錦閣,離祁雲深的看碧閣很近。
回去的路上,兩人時不時說笑幾句。
祈雲卓忽轉了話題:“哥,你還記得丞相府的那株碧瑤嗎?”
碧瑤,是一種極其珍貴的花,亦是丞相府中的奇觀。當年丞相為了買下這株花,特地將自己親手所畫一直珍藏的一幅丹青賣了,才換了錢買下碧瑤。
碧瑤被種在丞相府的無心湖中,每逢一開花,碧葉舒展,花心霜白如雲,花瓣柔軟若綿,異香撲鼻。昨年開花,就連皇帝也微服來訪,自此念念不忘。
“當然記得。碧瑤我們從小看過多少回,今年不知何時又開。”祈雲深微微一笑。在其他人麵前,包括皇帝,他都從不笑,容色淡漠,隻有在祈雲卓麵前,他才會露出笑意,連眉目都柔和下來,帶著無人輕察的情愫。
祈雲卓勾唇挑眉,風儀俊秀:“不久了,今年十月。”
所以你可以留下來,直到看完了花開再走嗎?
其實究竟為何變成如今殊途的局麵,兩人彼此心照不宣。
十一年的相濡以沫,原本明朗的兄弟情不知何時曖昧起來,等兩人察覺時,驚覺它已變了味。
那夜上元燈會,他們一起出遊賞玩,逛到了青樓。燈謎暗猜,煙火如畫,兩人早已醉心了。進了青樓,看那尋常美色索然無味,竟命人退了佳人,重擺果酒,互相把酒笑飲。一時氣氛一變,眼望空中焰火,苦掩心中無所察覺的情愫隨酒精一湧,一時都化作欲念萬千,共赴雲雨。
次日早晨,祈雲深先醒,看著滿室狼藉,看著身邊疲倦滿足、俊秀若天人的弟弟此時正睡顏安穩,他驚怔萬分,內疚萬分,匆匆逃離。
他走後,祈雲卓也悄然睜眼,長歎一聲。
兩人那之後幾天也避而不見,心中都明白自己與對方所想,但這等事被世俗所不容,連自己也是掙紮輾轉,又怎能因此而致對方走上歧途,陷心愛之人於無底深淵?
惟有一個江湖,一個朝堂,從此路分兩條,永不再見,方能了斷完滿。
祈雲卓心中苦澀,含笑一歎:“可惜,那時你已逍遙於江湖,我也無暇風月了。朝堂風雲莫測,哥,你倒是自在了,把這富貴全留給我。”
祈雲深目光移開,良久才道:“卓兒,你要珍重。”
祈雲卓哈哈大笑,化了瞬間僵滯的氣氛,笑意朗朗:“哥,未離別先已道離別事,這般煞風景,也不知那閨中佳人怎麼就看上了你,卻對小弟不理不睬?”
“你這麼出采,全國上下哪個女子不以你為夢中情人?別妄自菲薄了。”
祈雲深哭笑不得,見到祈雲卓的織錦閣已在眼前,於是道:“到了,你也快歇息吧。我明晨走,來為我餞別吧。”
“我不會去。”
祈雲卓斬釘截鐵道,一瞬間玩笑之態全變作堅定。“我不會去。”他又重複了一遍。
沉默了很久很久,祈雲深淡然一笑,笑意如仙:“不去也好。”
這一夜,朗月清風,夜送來芳菲馨香無數。宮中不知是誰,吹著婉轉飄渺的簫聲,越過了千堵紅牆、萬重珠簾。
他們就各自在各自的閣樓裏,把酒慢飲,不眠了一夜。
晨霧漸起,潤濕了肌膚。國都的街上,此時寧靜無人,湖邊波蕩,柳條柔擺,卻無人送行,一匹白馬踏著清脆鏗鏘的步伐,馬上人眉目如畫,一身白衣襯出幾分飄然仙意,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