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怎麼愛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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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生命是個笑話,你就是我生命裏唯一的真實。
1。
徐小棉第一眼看到葉朝笛就不喜歡她。在所有的普通女學生都剪齊耳短發或者綁一個馬尾辮的那個年代,她長發披肩,烏黑柔順的頭發帶著淡淡的洗發水香味,看人的時候眼角有隱隱的笑意,眼波流轉,唇紅齒白,任誰也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並非嫉妒她長得美。要說五官,葉朝笛不過是中上之姿,可恨的是她臉上的神情,十幾歲的女孩子,卻仿佛已經懂得什麼叫賣弄風情,對著誰都是一臉嫵媚的淺笑,尤其是對男生。
這當中,又尤其是對周淮安。
徐小棉跟葉朝笛不同班,一開始本來是不認識她的,但是某天,閨蜜秦晴突然一臉凝重地將她拉到一邊,告訴她,周淮安有了喜歡的人了,是樓上教室的一個女生,叫葉朝笛。
她初聽這名字就覺得討厭,說不上到底是因為周淮安喜歡她的緣故,還是她的名字真是不討喜的緣故。但既然她是周淮安喜歡的女生,就一定有特別之處吧,從此,不由自主地,徐小棉開始利用所有機會觀察她。
徐小棉的人,跟她的名字一樣普普通通平淡無奇,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的話,應該就是她喜歡上了周淮安。其實這也隻是她自己認為的特別而已,可能這世上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感情是特別的,與眾不同的,殊不知,在周淮安那裏,她徐小棉連路人甲都算不上。
周淮安是每所學校都會有的那種拉風少年,身材高大,總是穿當季流行的服飾,臉蛋帥氣而不失陽光,打一手好球,唱很多好聽的歌,有點桀驁不馴但是絕不調皮搗蛋,身邊圍繞了很多愛慕的女生,可他卻從未牽過誰的手。
在談戀愛比吃飯還簡單的今天,這樣純情的周淮安,不能不算是這所學校的珍寶。
而現在,即將奪走珍寶的人出現了,葉朝笛,她弄得周淮安神不守舍,精神恍惚。
課間操的時候,徐小棉的目光越過人牆落到葉朝笛身上。所有人都穿寬大的校服,女生款是白色T恤,長至膝蓋的深藍色裙褲,葉朝笛自然也不能例外。但她將T恤的衣角打了個結,原本平淡無奇又長又大的T恤便換了另一種風格,她做伸展運動的時候,衣服會不經意地往上縮,露出腰間一點點白嫩的皮膚。
做完操集合的時候,徐小棉又看見她轉頭跟旁邊的男生說笑,那個男生臉上全是討好的神色,偶爾裝作不經意地碰碰她的肩膀,用意再明顯不過了。
葉朝笛卻並沒有回避。
徐小棉突然很憤怒。她怎麼能這樣?她先前同周淮安站在一起,也是一副談笑風生好不親熱的樣子,如今換了別的男生,她臉上的嫵媚怎麼一點都沒變?
原以為她對周淮安是特別的,如今才猛然醒悟過來,這個女生,對任何男生都不忘賣弄風情。
周淮安竟然喜歡上這樣的女生。徐小棉假裝不經意地抬起頭看天空,天氣陰沉沉的,讓人一陣陣發涼。
沒過幾天,周六放學的時候,徐小棉在校門口撞到葉朝笛,她身邊正是上次課間操時跟她說話那個男生。隻見男生進蛋糕店買了提拉米蘇捧在手裏,又去隔壁冷飲店買了檸檬奶昔,然後在小超市買了大袋零食提出來,滿臉堆笑地走到葉朝笛身旁。葉朝笛拿起檸檬奶昔喝了兩口,放回到男生手裏,又拆開提拉米蘇的盒子,拿出小勺子吃起來。
她連吃東西的時候都那麼注意形象,不像徐小棉,每次吃提拉米蘇都會被可可粉沾滿嘴角和手心。
兩人的關係再明顯不過,是一對情侶。不知怎地,徐小棉心裏隱隱鬆了口氣。從她喜歡上周淮安那天起,就明明白白知道兩人間的距離,所以她告訴自己,假如周淮安有一天有了女朋友,她就放棄這份暗戀。
如今,葉朝笛站在別的男生身邊,周淮安還是那個周淮安。
周日晚上去學校時,徐小棉偷偷觀察了周淮安,他的位子換到靠牆的角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他應該是知道了。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呢,傷痛不過百日長,他終究會慢慢忘記這個女生的,何況,她並不值得他喜歡。他值得更好的女生。
2。
五四青年節,學校要組織文藝彙演,各班都得準備節目,在正式彙演前兩周進行一次篩選。這自然是沒徐小棉什麼事,她這種普通人,向來是坐在下麵等著看節目就行。
可最後一節自習課,她卻收到一張紙條。
會是誰呢?展開來,上麵是周淮安的字跡,她是語文科代表,經常收作業,認得周淮安的字體。
各位美女們,請問誰有純白色不帶任何花紋的尖領襯衫,和黑色的小牛仔外套,如果有,請借給我用用,不甚感激。——周淮安
果然是他。徐小棉有點茫然,抬起頭看看周圍,幾乎所有女生都收到這張紙條,並不是隻有她有。他借衣服來做什麼?還如此大費周章親筆寫了這麼多張紙條。
“小棉,你知不知道周淮安是為誰借衣服?”秦晴恰好湊過來,“是給葉朝笛借。據說她雖然不是她們班的文藝委員,卻全權負責這次的文藝彙演,她們準備了舞蹈,又舍不得花錢買服裝,所以才到處找人借衣服,咱們有也別借給她。”
徐小棉心裏一酸,將紙條揉成一把。周淮安真是個傻子,這些事,讓葉朝笛的男朋友去做好了,他在旁邊瞎操什麼心呢?可終究還是不忍心看他的希望落空,自己和秦晴恰好買了兩套這樣的衣服,因為感情深厚,身材相仿,所以買了一模一樣的,現在拿去做跳舞服再合適不過了。
她默默撕了半張筆記本的紙給他回複:
我和秦晴有兩套,啥時候要,我們帶到教室來。——徐小棉
紙條傳過去,周淮安滿臉笑容地望過來,用嘴型說,謝謝。她愣了愣,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管這笑容是為誰,她都願意看到他笑。
葉朝笛她們班的節目順利通過了篩選,統一又帥氣的服裝在其中加了很大的分,班主任在樓道遇見葉朝笛,微笑著說:“加油好好練。”雖然隻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帶著明顯的肯定,葉朝笛燦爛一笑,想起周淮安。
她拜托了好幾個明顯對自己有意思的男生幫忙借衣服,有的男生嫌找女生借衣服麻煩,財大氣粗地說,幹脆給你買新的吧;有的男生沒那麼多錢,隻好麻煩一點,到處去找人借,但拿到她手上的不是款式不對就是顏色不對;還有的男生問了幾個人沒借到之後,幹脆就不借了;隻有周淮安,聽說他四處奔波找了很多人,竟然真的借到六套完全符合要求,甚至幾乎一樣的衣服。
她曾經以為他跟別的男生沒有分別,如今卻仿佛意識到,即便同是喜歡一個人,他也是最認真的那一個。
下一次再遇見的時候,她走上去,用最甜美的聲音喚他的名字:“周淮安。”
他回過頭來,見是她,眼睛亮了亮,可看見她身邊的男生,眼神又黯淡下去:“葉朝笛,是你啊,最近練舞累不累?”
“謝謝你,要不是你幫我借的服裝,也許我們通不過初選呢。”她微微往前一步,柔聲道。
“嗬嗬”,他撓撓頭傻笑,“那是因為你們跳得好。”
“嗯,我先走了,等下自習課還要去練舞呢。再見。”她淺淺一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她能感覺到,周淮安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背影。
“葉朝笛,他明顯對你有意思,以後少跟他來往。”旁邊的正牌男友不滿地發話了。
“你現在是在表達你的不滿嗎?你怎麼這麼狹隘這麼小心眼,我跟你在一起就不能有其他異性朋友了嗎?我最討厭小氣的男生了,幹脆分手算了。”葉朝笛一邊快步走,一邊毫不猶豫地說出這番話。
男生愣住了,趕緊服軟:“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吃醋,沒別的意思,你別生氣,別拿分手來嚇我行不?”
“我不是嚇你,我不喜歡小肚雞腸的男生,這是我的原則。”她說完,為了清靜,幹脆躲進教師辦公室,去找班主任請假利用自習課練舞。
葉朝笛分手的消息傳得很快。很多覬覦她的男生聽說她分手了,都喜不自禁,期待下一個機會可以降臨在自己頭上。雖然她不過是中上之姿,但是勝在有風情,並且永遠打扮得漂漂亮亮,這樣的女朋友,站在誰身邊都是極有麵子的事情。
周淮安卻隻是覺得奇怪,那天都還見那男生好好地跟她站在一起,怎麼這麼快就分手了呢?聽說她隻準那男生叫她的全名,不準喊任何昵稱,尤其不準叫她朝笛或者小笛。
情人眼裏出西施,自己喜歡的人總是世上最好的,連帶她的怪癖他也不願往不好的方麵去想,他甚至覺得,葉朝笛一定曾經受過傷害,她的初戀男友就喜歡叫她朝笛或者小笛,可是後來他們分手了,於是她就再也不準別人這樣稱呼她。
這樣想著,就更加心疼她了。
3。
文藝彙演結束之後,葉朝笛她們班的舞蹈竟然獲得了第一名。要知道,這所學校曆年來的第一名都是民族舞,而不是現代舞,所以這次真是開創了一番新局麵,估計葉朝笛的班主任也覺得特別有麵子,徐小棉報作文本到辦公室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將第一名的五百塊獎金放到葉朝笛手裏:“你們都辛苦了,我給你們開假條,你帶大家出去吃頓慶功宴,剩下的錢放到班費裏。”
也許是美女身上的風波特別多,秦晴湊上來說悄悄話的時候,徐小棉才知道葉朝笛又出問題了。
聽說她拿了第一名的五百塊獎金跟同學出去吃飯,竟然暗中吃回扣。那一頓火鍋吃了四百塊錢,大家隻是覺得有些貴,沒有多想什麼,有個女同學出門之後又返回來上廁所,卻看見說留下來要發票的葉朝笛從老板手裏接過一張一百的,一張二十的,偷偷放進了自己的包包。
結賬的時候,她當著大家的麵拿出四張紅色鈔票給服務員,絕沒有找補一百二的可能。回學校之後,她也隻退了一百塊給班主任,滿臉抱歉地說,她沒有控製好價格,多花了些,隻剩下一百塊了。本來就是額外獎勵的錢,班主任也沒多說什麼。
但是她吃回扣的消息畢竟是暗暗流傳出來了,女生的嫉妒心本來就強,早看她不順眼了,這下抓住機會,狠狠嘲諷了一番。
處於流言中心的葉朝笛卻並不做回應,反而作出更讓大家跌眼鏡的事情——她交了新男朋友。
這個新男朋友不是別人,正是跳舞的時候跟她做搭檔的那一個男生。雖然不如周淮安那麼出眾,也不如她先前那個男朋友那麼有錢,但家境還是不錯,並且有好幾個暗戀者,也算個搶手貨了。
吃回扣的罪名加上換男友如換衣服一樣快的傳聞,葉朝笛的身邊更是流言滿天,句句難聽。這個世界本來就對女生更加苛責,何況女生對女生的嫉妒心最是強烈,所以,美麗的葉朝笛,小小年紀就滿臉風情的葉朝笛,縱然有再多男生喜歡,也不可能時時有人保護的葉朝笛,終於還是遇上了麻煩。
下了晚自習,徐小棉回到宿舍,還沒進門,便看見307的門關著,門口亂七八糟地堆著枕頭、被子、床單、棉絮、拖鞋等東西,周圍宿舍的門都虛掩著,不時有人探出頭來,又很快縮回去。徐小棉正詫異的時候,葉朝笛回來了。
她站在宿舍門口,麵無表情,敲門:“開門。”無人回應。
“開門!”她更用力地敲門,“再不開門我就去找管理員來開門了。”
“哎喲,是誰在敲門呀?”裏麵有了回應,聲音的主人做作地提高了音調。
“哦,好像是那個吃回扣的吧,這種人可不敢再讓她住我們寢室,萬一哪天我的錢丟了就不好說了。”很明顯的一唱一和。
葉朝笛好像並不打算理會,隻是略略提高了聲音:“開門,不然我下去找管理員了。”
隔壁寢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盆水潑過來,“嘩啦”,葉朝笛渾身濕了個透。緊接著有頭漫不經心地伸出來,見她這樣,趕緊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呀,朝笛,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隱約聽見誰說管理員要上來,所以想潑點水清洗下地板,省得她整天說我們把樓道踩髒了。朝笛,你沒事吧,快回寢室去換衣服吧?咦,朝笛,你們寢室的人怎麼不給你開門?地上這是你的被褥嗎?”
四周陸續有人站出來,不遠不近地看著葉朝笛,潑水那個女生的聲音那麼明顯地充滿了幸災樂禍,一口一個朝笛叫得人就要崩潰,葉朝笛再也忍不住,撿起遠處地上未被打濕的被子,匆匆跑下了樓。
徐小棉略一猶豫,終究還是不放心,跟了上去。
她討厭葉朝笛,毫無疑問,但她畢竟是周淮安喜歡的女生。說不上是為了好奇,還是擔心,或者別的什麼,總之,她跟了上去。
葉朝笛抱著被褥一路狂奔,絲毫不在乎路人驚訝的眼光,也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人跟了上來。徐小棉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看見剛從男生樓下來的周淮安,懷裏抱著什麼東西,滿臉焦急地隨著葉朝笛的背影追了過去。他總是這樣及時出現,徐小棉知趣地站住腳步,不願意再跟下去。
再跟下去也是徒勞,男女主角都齊了,配角就該退場了。徐小棉落寞地回到宿舍,因此也無從得知,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些事情隻有葉朝笛知道。
她抱著被子,狼狽地往教室跑去,一邊跑一邊想,沒什麼大不了,今晚就在教室睡好了。
好不容易爬上四樓,她摸黑抱著被子縮在自己的位子上,茫然地環顧四周。縱然是五月,穿著濕衣服還是有點冷,她裹緊了被子,鼻子酸酸的,卻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
她恨恨地想,為什麼會這麼失策,竟然被人整到這樣狼狽的地步?她一直明白,既然努力獲得了男生的喜歡,就不可能再獲得女生的喜歡,但也決不至於淪落到被她們聯合起來整蠱的地步。
如果不是母親的病那麼嚴重的話,如果不是手術費那麼昂貴的話,如果不是那些藥那麼昂貴的話,她也許不會這麼急躁,不會為了一點點小錢就失了方寸。或者,如果他一直在身邊的話,還會是現在這般境況嗎?
耳邊響起一把稚嫩的男生:“小葉子,別哭了,我這裏有冰棒,給你吃。”胖嘟嘟的小男孩從背後獻寶似地拿出一支冰棒,因為天氣炎熱,冰棒已經開始融化,不斷往下滴水,他趕緊舔一口在流水的木棍,將冰棒塞到自己手裏。
“小葉子,我就是一休哥,有什麼困難我都能幫你的。”他真的跟一休似的剃個光頭,坐在大榕樹下,手指在腦袋上畫圈,嘴裏念念有詞。小小的葉朝笛嘴裏含著甜絲絲的冰棒,看著他那副認真的滑稽樣,撲哧一下便笑了,身上也不那麼疼了。
可是如今,小葉子有困難的時候,一休哥又在哪裏呢?葉朝笛悶悶地將頭埋在被子裏,又想哭,但還是深吸一口氣,狠狠忍住了。
“葉朝笛?”門口響起似曾相識的男聲,試探性地喊她的名字。
她將身子往下縮,試圖隱藏在黑暗之中,不被來人發現。但他摸索著走了進來,待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一眼便看見裹著被子的她。
“葉朝笛,我剛才在路上看見你渾身濕透了,抱著被子亂跑,你怎麼了,這麼晚為什麼不回寢室睡覺?”
這樣溫柔的聲音,竟然是他,周淮安。
“我的事你少管。”她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更深地將自己縮起來。這些男生都是喜歡自己平時漂漂亮亮的樣子,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要是被他看見了,不知道會怎樣嘲笑,就算不嘲笑,也會看不起自己,再也不會喜歡自己,再也不會對自己好了。
“你這樣會感冒的,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回寢室,不過,我給你拿了一條幹的毛巾和我的襯衫,你要不要換上?”他從背後掏出兩個東西擺在桌子上,往後退了兩步,轉過頭去,低聲說,“你換吧,我不會偷看。”
剛才的委屈沒讓葉朝笛哭出來,現在她的雙眼卻模糊了。她遇見過很多男生,都是喜歡她,想跟她牽手,擁抱,親吻,甚至更進一步,他們喜歡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樣子,她也清楚,所以總是精心打扮,從來都是把最好的一麵展現出來。她偶爾跟人牽手,被人擁抱,甚至是接吻——但沒有進一步了。她懂得把握分寸。
隻有一休哥,在她頭發淩亂,滿臉汙花,渾身傷痕的時候,也願意逗她笑,偷家裏的冰棍出來給她吃。她一直相信世上隻有一休哥是最好的,隻是,那時候他們都太小,她甚至來不及知道他的大名,他的父親升官,他們便舉家搬遷了。
這麼多年來,他是心裏唯一的美好。而今,周淮安,他自從出現那天起,似乎就跟別的男生不一樣。她傻傻地想,他會不會就是長大後的一休哥?
要不然,她明明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哭了的,為什麼卻這麼輕易地就模糊了雙眼?
4。
這一夜,葉朝笛似乎一直沒回宿舍,住在315的徐小棉時常借口出去借東西觀察307的動靜,卻始終未見她的身影。
半夢半醒之間,徐小棉總是看見葉朝笛伏在周淮安的肩頭委屈地哭,周淮安溫柔地哄她,給她擦頭發上的水,甚至,輕輕地吻了她。
其實,徐小棉錯了。
在教室裏的葉朝笛沒有對著周淮安哭,也沒有對他訴苦,她隻是換了襯衫,擦幹頭發,然後淡淡地說:“謝謝,你回去吧,我今晚就在教室睡了。”
“不,葉朝笛,你一個人在這裏我怎麼放心呢,要是你不願意回去,我留下來陪你吧?”他急急地說。
“如果明天早上別人發現你跟我單獨在教室,你猜會有什麼新的說法產生呢?葉朝笛一腳踏兩船,孤男寡女夜不歸宿,在教室裏偷偷幽會?”葉朝笛嘲諷地看著他,縱然是夜晚,她的眼睛也讓人覺得分外明亮。
“可是……你這樣我真的不放心,要不然我找老師來送你回家?”他還在猶豫,卻被葉朝笛突然提高的聲音嚇一跳:“你以為你還是幼兒園的學生,動不動就找老師?快滾回寢室睡覺,我懶得跟你說了。”
這是她頭一次在外人麵前這麼粗魯,她也顧不得維護自己的形象了,將身下的凳子拚起來,裹著被子就躺下了。
怎麼能找老師呢,找老師就等於告訴媽媽,她在學校過得不好,不,她會靠自己過得很好很好的,一定會的。
周淮安還想說什麼,但見她將頭蒙起來的樣子,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轉身走了。葉朝笛透過桌子上高高摞起的書本間的縫隙,目送他走出教室,消失在轉角處。
除了一休哥,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周淮安也不例外。他如此幹淨,也許隻是因為他還沒長大,等他長大了,終究會成為萬千麵目可憎的男子中的一個。
這個夜晚,葉朝笛真的就睡在教室裏。也許是凳子太硌人,也許是被人潑了水沒有及時換衣服所以有點感冒,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在夢裏也覺得渾身疼得難受。
“招弟,你給我滾過來!見到老子回來了怎麼不馬上把拖鞋拿過來?”
可怕的聲音響起來,葉朝笛不禁渾身顫抖,身上的舊傷還沒好,巴掌扇在臉上的感覺,皮帶抽在身上的感覺,皮鞋踹在背上的感覺……種種可怕的感覺在腦海裏交雜在一起,她匆忙拿起拖鞋小心翼翼地往那個男人跟前挪動,還沒走到他跟前,但見他臉色一沉,她便嚇得扔掉手中的拖鞋,哇一聲哭起來。
“哭哭哭,你這個喪門星,老子就是被你哭倒黴的!”他一把抓過瘦弱得小雞仔一樣的葉朝笛,大巴掌啪啪啪地往她屁股上扇去。
那個時候的葉朝笛不叫葉朝笛,而叫葉招弟。那個不管從血緣上還是法律上都能算做她父親的人,卻是她最大的仇人。她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記事的,隻知道自打記事起,就從來沒見這個男人笑過,從來沒見他對自己和母親溫柔過。拳打腳踢是常事,然而不管怎樣逆來順受,他從來就不會滿意。
大院裏的人卻並不太同情這對母女。稍微長大點,葉朝笛才明白為什麼。
父親曾經有一個老婆,但這個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之後便再沒有懷孕,父親十分不滿,便借著在外做生意的機會,很少回家,並且認識了葉朝笛的母親。葉朝笛的母親懷孕後,江湖遊醫和算命的神婆都告訴父親,這胎肯定是大胖小子。母親害怕沒有名分,不明不白生下來的小孩會被人歧視,要將孩子打掉,父親這才趕緊離婚,娶了母親。
誰知道,幾個月後,葉朝笛呱呱墜地——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孩兒。
父親當時臉色就變了,罵罵咧咧地把母親獨自留在醫院,出去喝酒去了。
之後,母親試探著要父親給孩子起名,他滿嘴酒氣,隨口說:“就叫招弟吧。你趕緊給老子生個大胖兒子!”
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之後母親竟然再也沒有懷孕,不耐煩地等了四五年,父親故伎重演,跟母親離了婚,娶了新婦。
在這個社會,哪怕隻是小有積蓄的男人,都可以輕易娶到老婆,而離過婚的女人,卻再難得到幸福。因為背著第三者的罵名,葉朝笛的母親從此再也抬不起頭,隻好獨自撫養她,日子過得不甚艱難。
而那個男人也許命中注定無子,也許是上天給他的懲罰,他娶了新婦,這一次得到一對雙胞胎女兒。
可能是因為不再年輕,可能是因為灰心喪氣,他沒有再離婚,心不甘情不願地留在了現任妻子身邊。
三個女人,一個是原配,一個是現任,隻有葉朝笛的母親,曾經的第三者,孑然一身,跟女兒相依為命。
葉朝笛有時候覺得很恨她,恨她當年不檢點,做了別人的第三者,有時候又很同情她,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她是那麼孤獨,加上身體不好,越來越憔悴。
好在她四處奔走,給自己改了名字,從此再也沒有葉招弟,隻有葉朝笛。
徐小棉掛著大眼袋睜著熊貓眼從許多奇奇怪怪的夢裏醒來的時候,天色剛亮,宿舍裏的人都還沉浸在熟睡當中。她發了兩分鍾的呆,待清醒過來,首先想到的就是三個字:周淮安。連帶著這三個字,接著出現一張狼狽的臉:葉朝笛。
憶起昨天晚上的事,徐小棉馬上從床上坐起來,輕手輕腳地穿戴好,連洗漱的心情都沒有,就偷偷地出了宿舍門。
同一時間,葉朝笛哭著從夢中醒來了。她抬起手腕看表,六點過三分,窗外的東方剛剛露出一絲魚肚白。
葉朝笛又多久沒有回憶過那些不堪的往事了呢?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她隻知道,有些事情是她一輩子也不願意想起的。十二歲那年,母親夜裏發高燒,她求救無門,硬是用自行車將她推到醫院,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她一路走一路哭,害怕母親就此死去,害怕從此在世上就變成真正的孤獨一人了,後來母親輸了液,退了燒,葉朝笛便狠狠發誓,從此再也不掉一滴眼淚。因為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自己自哀自憐,方寸大亂。
而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遇見這點小事,便做了一夜的噩夢,哭著醒來。
六點半,住校生就應該起來做早操了,為了不被別人發現,葉朝笛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準備去廁所換衣服。昨晚的T恤在課桌上晾了一夜,已經幹了。
揉揉酸麻的腿,她走出教室,卻看見門外躺著一個人。
周淮安,他學她的樣子,拚了三根凳子,縮起來躺在上麵,睡得正香。葉朝笛揉揉還有些紅腫的眼睛,沒有哭,也沒有吵醒他。她悄悄去廁所換了衣服,將他的襯衫疊起來放在教室外的窗台上,然後抱著被子回了寢室。
徐小棉爬上四樓的時候,隻看見周淮安蜷縮在板凳上,旁邊的窗台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襯衫,而教室裏,已經沒有葉朝笛的身影。
5。
沒過多久,葉朝笛又跟男朋友分了手。徐小棉聽說這個消息時,條件反射般偷偷轉頭望向周淮安——當時是課間,他站在陽台上,靠著欄杆,默默地看著操場,似乎很平靜,又似乎很悲傷。
徐小棉喜歡周末,因為她跟周淮安都坐159路公交車回家,她總是挑最後一排的座位坐,然後用半個小時的時間一邊發呆,一邊凝視周淮安幹淨的背影。
這個周末,徐小棉跟周淮安又一起在公交站等車,159搖搖晃晃地來了,她投幣上車,正要習慣性地往最後一排走去,卻看見靠窗的位置坐著葉朝笛。她身邊坐著一個男生,長相普通,穿隔壁中學的校服,但背著阿迪的一款限量版書包。他正試探性地要去拉葉朝笛的手,葉朝笛臉上掛著招牌式的嫵媚的淺笑,說不上是同意還是拒絕。
徐小棉不敢回頭去看周淮安的表情,隻是在心裏暗暗祈禱,不要被他看見,不要被他看見。
159上麵的人本來就少,周淮安更是在上車的第一眼就看見了葉朝笛。她不經意地抬頭,看見周淮安,卻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看見一樣,目光略了過去,接著,靠在旁邊男生的肩膀上,閉上眼睛開始假寐。
周淮安心裏一陣刺痛。他不明白,從來就不曾明白這個女生。她有那麼明亮的眼睛,那麼好看的笑容,為什麼卻總是做些落人口實的事情。他身邊的朋友都勸他不要太執著,不要對她太認真——玩玩可以,用真心就大可不必了。
說這話的人,都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吧。真的愛上一個人了,豈是你想能停止就能停止的?她不好,她一點都不好,她貪財,她自私,她換男友如換衣服,她對每個男生都笑意盈盈,一點都不矜持,可是,你就是喜歡她,無論她多壞,你就是放不下她。
又能怎麼辦呢?
他看見那男生偷偷抓住她的手,心裏湧起一陣憤恨:為什麼,為什麼別人可以牽你的手,我卻不可以?如果能在一起,是的,如果能跟她在一起,對她好,疼愛她,寵溺她,哪怕隻有一天,也是好的。
隻可惜,葉朝笛沒有給周淮安任何機會。他沒想過,公交車上那一麵,竟然是他跟葉朝笛的最後一麵。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周淮安早已經習慣穿過人群準確地找到葉朝笛的位置,這一次,他的眼睛卻落了空。屬於葉朝笛的位置上空無一人。
他打聽過,得到了無數個版本的答案。有人說葉朝笛生病了,有人說葉朝笛的媽媽生病了,有人說葉朝笛家裏出事了,有人說葉朝笛墮胎住院了,有人說葉朝笛退學了,更有甚者,說葉朝笛出車禍死了。
他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他一個也不願意相信,但結果已經擺在那裏:葉朝笛再也沒來過學校。曾經像傳奇人物一樣的她,曾經處於話題中心的她,曾經被那麼多人喜歡著討厭著的她,就這樣一聲不響,突然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周淮安的愛突然無處可去,連恨也找不到對象。
徐小棉卻意外地知道了葉朝笛的下落。某個晚上,當警察的爸爸回到家,難得地買了徐小棉愛吃的杏仁回來,一邊給她剝殼一邊說:“小棉,以後出門要注意安全啊,遊泳隻能到遊泳池去,今天我們就在城外的河裏發現一具女屍,衣服上別著你們學校的校牌,還是跟你一個年級的,叫什麼朝笛,估計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年紀輕輕的,太可惜了。”
徐小棉的心一涼,愣了半晌,問:“不可能吧,我怎麼沒聽說有這件事?”
“這種事情學校當然要封鎖消息啦,不然家長都跑去鬧,還怎麼得了,你去學校也別亂講。”爸爸一邊剝了杏仁喂到徐小棉的嘴裏,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縱然曾經作為情敵討厭過她,這一刻,徐小棉也忍不住把自己關進房間偷偷哭起來。葉朝笛竟然死了!她怎麼會死?她怎麼能死?前幾天她還笑靨如花,隔了幾天,她就死了,再也不會笑了?她真的是不小心掉下河的嗎?還是被人推下去的,或者,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徐小棉抱著被子,一邊哭,一邊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直到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6。
時間倒回到葉朝笛在公交車上遇見周淮安那個下午。她剛剛答應了隔壁學校那個男生,做他的女朋友,因為是周末,他們一起去逛超市,她買了很多營養品、蔬菜、水果,結賬的時候,她很自然地站在一邊,男生掏出錢包付了錢,幫她把袋子提到了醫院門口。
就在這個晚上,葉朝笛的母親終於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累了,撐不下去了,一撒手,解脫了,所有的痛苦都留給活著的人去麵對。
葉朝笛結了醫院的賬,簡單地收拾了東西,獨自回到家。整個過程,她咬緊牙關,沒有大哭大鬧,沒有暈倒,隻是臉上的淚痕從來沒幹過。打開家門,她連鞋都來不及脫,便一頭栽在床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望著空無一人的家,終究還是撥通了那個她從來不願意撥的號碼。母親去世了,關於她的身後事,她什麼都不懂,唯一能做的,就是試著給那個叫做父親的人打電話。
她沒想到他會狠心至此,在電話那端冷漠地說:“我跟她已經離婚了,她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你別想把這個爛攤子甩給我。你快十八歲了吧?成年了,就要獨立,自己養活自己,以後不要再問我拿生活費。”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給過一分錢的生活費,如今說出這番話,縱使葉朝笛修煉再深,也氣得渾身發抖。她掛掉電話,咬著嘴唇漫無目的地往外走,最後走到了城外的護城河邊。
蹲在河邊,她終於忍不住,捂住臉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偶爾有人從她身邊經過,將目光投向這個奇怪的女生,但無人上前詢問。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悲歡離合在上演,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說不出的艱難,有幾個人有閑情去關心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的悲喜呢?
哭了很久,她站起來,一陣頭暈,她本來就貧血,又蹲了這麼久,突然站起來,一下子沒站穩,便往河裏栽了下去。
河水嗆進鼻子的時候,她原本還在掙紮的手腳停了下來,放棄了呼救,任憑水流將她淹沒,帶走。
她的腦海裏出現很多畫麵,對她拳腳相加的父親,默默流淚的母親,滿臉鄙夷的鄰居,想要牽她手的男生,對她又嫉又恨的女生,蒙著白布的母親……
我終於也可以解脫了。葉朝笛緊閉著雙眼,慢慢地沉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她眼前突然出現兩張臉,一張是舉著冰棒的一休哥,一張是蜷縮在凳子上熟睡的周淮安。
她想起在那本燒掉的日記的最後一頁,她寫下過這樣一段話:《武林外史》裏,白飛飛臨死前對沈浪說,沈大哥,如果我的生命是個笑話,你就是我生命裏唯一的真實。周淮安,我的生命其實也是個笑話,我活在世上,除了照顧媽媽,再沒有別的意義了,我老早就想過,等到有一天媽媽不在了,我對這個世界也沒什麼留戀的,一定會隨她一起去了。我的生命裏曾經出現過一個一休哥,可是他原來隻是一個遙遠的得不到的夢,我一直靠這個夢堅持著,直到遇見你。原來上天對我不錯,因為,我至少也有這個唯一的真實。
但這些話,周淮安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他不知道葉朝笛身邊來來去去那麼多男孩子,為什麼就偏偏不能是他,他不知道對葉朝笛來說,有些東西越是珍貴越是不能去輕易碰觸,不舍見到幹淨的感情變了顏色,他不知道葉朝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起的也是他,他更不知道,他這一生,也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徐小棉絕口不提葉朝笛的事,她想,就讓周淮安心裏一直懷著念想吧,等將來時間長了,長大了,沒什麼不能忘記的。
他總會忘記的,對他來說,葉朝笛不過是一顆流星,雖然燦爛,卻很短暫。
但對葉朝笛來說,他就是全部的溫暖。
而徐小棉,不過是這場愛情的一個觀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