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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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黃昏的時候,接徐雯出院的吉普車停在了家屬院大門裏的花壇旁,早在這候著的小張跑步迎了上去,司機下車和小張一起打開兩邊的車門,秀芹抱著孩子,梁嬸一手抱著大包尿布一手攙著徐雯下了車。徐雯對司機說了聲謝謝,司機立正敬了個禮就關上車門離開了。
“秀琴姐,我來抱吧!”徐雯不好意思讓秀芹一直抱著孩子,伸出手要接孩子。
“徐老師,梁嬸,我就不去家了,我去招待所,明天一早我再來喂孩子。“秀芹說著話正要把繈褓裏的笑冬遞給徐雯。
小家夥不幹了,立馬就“嗷嗷”叫開了,小手和小腿在繈褓裏揣著舞著,那架勢象是要把繈褓給拆散了。秀芹忙不失迭地趕緊又抱回懷裏。
一回到秀芹懷裏,小家夥即刻“偃旗息鼓”,“閉口免戰”,秀芹有些尷尬地看著徐雯,徐雯也有些尷尬地看著秀芹和她手裏的孩子。
徐雯和秀芹兩人臉上的微妙表情全沒逃過梁嬸的眼睛,其實這會兒三個女人心裏都明白接下來要麵臨的麻煩,那就是笑冬已經離不開秀芹了,現在他除了秀芹誰都不要,秀芹沒來梁嬸還能抱抱他,給他喂幾口稀的,現在連梁嬸也不能碰他,麻煩就是秀芹走了後這麼辦?秀芹還能走得了嗎?
“嗬嗬。。。。。。,你個小東西才多大就學會‘訛’人了,秀芹,麻煩了,這小子‘訛’上你了”梁嬸就是梁嬸,立即用這玩笑話打破秀芹和徐雯之間的尷尬,同時梁嬸心裏也明白秀芹不跟徐雯回家的原因,她是不願見寧達光,起碼是不願在寧達光不知道的情況下主動出現在他家裏。
“秀芹,你也別旅館招待所的了,你又不是外人,到了咱部隊家屬院還能叫你吃不上一口熱乎飯,睡個踏實覺啊!幹脆都上我們家吃飯,嗬嗬,人多熱鬧,走吧,咱別在這杵著了,怪冷的!”梁嬸話剛說完,小張急了,上前接過梁嬸懷裏的包:“不行,梁嬸,劉師長下午來電話通知我做了你們的飯了,還說有客人,要我給加兩個好菜,再說秀芹姐是副軍長家的客人,去您家吃飯合適嗎?”小張揪著臉怯怯地對梁嬸說。
“嗨你個小生瓜蛋子,拿你梁嬸當外人是吧?哦,是你家客人就不能是我家客人啦?你也喊秀芹姐,秀芹姐是你叫的嗎?你得叫秀芹嬸,你錯了輩兒啦小子!”梁嬸故作慍怒,對著小張後腦勺拍了一下。
秀芹和徐雯在一邊都笑出聲了。“梁嬸,那家裏都做好了,怎麼辦哪?”小張被三個嬸笑紅了臉,撓著後腦勺問梁嬸。
“你又犯傻,做好了還不是正好嗎?全給你梁嬸端家去,快!你也在嬸家吃。”梁嬸“咯咯”嬉笑著邊“命令”小張邊挽著秀琴和徐雯往自己家去。
看著小張歡快地撒丫子跑遠了,秀芹抱著笑冬邊走邊問徐雯:“看小張挺招人喜歡的,這麼小就能當兵啊?”
“小張是個苦孩子,聽達光說小張父親是東北民主聯軍的一個烈士,孩子沒兩歲就戰死在四平了,母子成了孤兒寡母,達光他們部隊進四平的時候,一個部下營長可憐孩子,就常照顧他們母子,惹起不少非議,後來戰鬥打響,這個部下主動要求帶領敢死突擊隊上陣,上陣前對達光說,如果不死,回來就請求組織同意他娶了寡婦照顧他們母子,要是死了就請達光照顧這孩子,就當這孩子是他這個部下的親生兒子,達光答應了。達光說,當時他知道這個部下這一去就永遠回不來了,小張的母親至今還為這個永遠回不來的部下守著寡,去年達光通過老領導老戰友幫忙把小張特招到部隊留在自己身邊,說等小張滿十八周歲就把他送基層部隊去鍛煉,這孩子機靈仁義,我們都喜歡!。。。。。。。”
這一夜,秀芹和梁嬸有說不完的話。。。。。。這一夜,寧達光給徐雯講述了一段揪心的往事。。。。。。。。
一彎冷月掛在天空,映照著赤裸幹枯的樹枝和地麵上隨處堆積的殘雪,不遠處軍營傳來委婉悠長的熄燈號聲使梁嬸家窗口露出的燈光顯得寂靜孤獨。。。。。。屋裏,梁嬸坐在床頭納著鞋底,秀芹坐在另一頭給孩子喂奶,兩人各自在心裏想著事,相互默不作聲。。。。。。。。
梁嬸是個心裏憋不住話的痛快人,就先開了話端;“秀芹妹子,你多大了?”
秀芹知道梁嬸想問什麼:“我今年39了,男人54年在朝鮮負傷回鄉,我們55年成的親,56年生了個兒子,叫朝輝,閨女比笑冬大叁月,叫朝梅。梁嬸,你是想問我這麼大歲數咋還有奶吧?”秀芹笑著對梁嬸說。
梁嬸憨厚地“嘿嘿”說:“你和我一般大,你的摸樣咋這麼年輕這麼受看呢?”
梁嬸是個簡單的人,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秀芹直接就能聽出來:“我十七歲那年就嫁人了,可是老天爺沒讓我坐上迎親的花轎也沒讓我入洞房,我要嫁的男人在成親的前一天跑了。。。。。。唉。。。。。。都是命!”秀芹神色黯然平靜地說到。
梁嬸停下手裏的活,直直看著秀芹的眼神,等著秀芹繼續往下說,秀芹整了整撩起的內衣,把笑冬豎起些抱著並輕輕拍著哄著,像是絲毫沒有覺察梁嬸渴望的眼神,其實秀芹和梁嬸對麵坐著,怎麼能感覺不到自己的話讓梁嬸驚訝的表情和渴望下文的眼神呢?她是不願意對任何人敘述自己內心深處那些被歲月厚厚封存的往事。那個“跑”了的、沒讓她17歲做成新娘的男人雖然沒和她過過一天日子卻無時不令她牽掛擔心,這個男人讓她哭過、悔過也在心裏罵過,唯獨沒有恨過!也曾無數次在心裏想恨他、想把他從心裏徹底趕走,結果偏偏是不僅趕不走,心裏的那個“他”反而越高大越血性越威嚴。。。。。。。她隻能孤獨的、小心翼翼的嗬護著心裏的這個“他”,對!孤獨的用心嗬護著,容不得任何人驚擾。。。。。。。。
“梁嬸,你看這孩子多乖啊,睡得多踏實啊!你說他象誰,象寧達光嗎?”秀芹看這熟睡的孩子問梁嬸。
梁嬸心說,我這等著聽那個男人為啥成親前一天要跑?跑哪去了?現在這男人在哪?。。。。。。你卻讓我看孩子睡覺,問我孩子像誰,梁嬸明白秀芹是不想說或者不便說,也可能是不想對著自己提傷心事,畢竟和秀芹認識才半天多的功夫,人家憑啥什麼事都跟你說呀,於是梁嬸接著秀芹的話題說:“要說還是妹子的奶養人,你看這小臉,才半天功夫就紅彤彤的。這孩子還沒長開呢,還真看不出來到底像誰多些,反正象他爹媽都好看!你看寧達光五官方正,寬眉大眼的,我看咱這家屬大院的爺們加一塊也不如他端正瓷實!哈哈。。。。。。你再看徐雯,那小臉白淨得能透了光,小柳樹樣的身段多好看那,那鼻子那小嘴怎麼就按得那麼巧呢,還有,那眼睛會笑,看著人就叫人舒坦!。。。。。。。我們兩站一塊,徐雯就是西施在世,我就是豬八戒他大姑,要不我也不能嫁個姓朱(豬)的,哈哈哈。。。。。。”
梁嬸就是不簡單,沒什麼文化,可她逮著什麼話題都能嘟嘟出一筐子話來,和她拉話叨家常那是一種享受,話不花哨卻很有感染力。
秀芹跟著“嗬嗬”笑了起來:“梁嬸你可真有意思,你哪能這麼損朱副師長呢,他不生氣啊?”秀芹樂著問。
“他長得跟豬拱似的,可脾氣和心眼都好,他在外邊也沒少挖苦我,記得是五五年吧,部隊從朝鮮回來後,穿上新的帶軍銜的軍裝在禮堂開慶功會,寧達光是少將,朝東是大校,我們老朱當時是上校,我們家屬都去了,他當著那麼多人挖苦我,指著肩膀上三顆星對大夥說,我老婆也該是三顆星,大夥不知道他撅著腚要放什麼屁,全起著哄問他為啥?他虎著臉,歪著脖子,小眼睛瞪著肩章的三顆星。。。。。。”梁嬸一邊說著一邊學著朱副師長當時的樣子:“這顆星是擱家裏放心,這顆是看見了煩心,這顆是一提起來就傷心。”
梁嬸的語調和神態讓秀芹實在忍不住“哈哈哈”放聲大笑起來,隨即用手捂著嘴,怕笑聲吵醒笑冬和隔壁屋裏梁嬸的孩子,可捂著嘴還是憋不住地笑。。。。。。
“打那以後,部隊幾乎所有幹部都認識我,就那會兒開始都叫我梁嬸,嗬嗬,其實那時我也沒這麼胖也沒這麼老,噢對了,那天徐雯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見徐雯,第二年寧達光和徐雯才結婚。”梁嬸說。
“噢。。。。。”秀芹心裏在想,五六年達光才結婚,那年自己正好生兒子朝輝:“結婚這麼些年咋現在才要孩子?”秀芹問梁嬸。
“我也不明白,寧達光和徐雯都是有文化人,到底咋回事我也明白不了,聽說是因為徐雯父親是資本家,家裏一直不太平。結婚那年徐雯二十六,聽我們老朱說他們是在朝鮮認識的,當時寧達光是師長,徐雯是江南的一個什麼中學的老師,隨祖國赴朝慰問團去的朝鮮,好像是寧達光的一個上將老首長有意安排徐雯參加祖國慰問團去朝鮮見寧達光的,他們的姻緣也是這個老首長撮合的。徐雯拉一手好琴,就是那種象葫蘆瓢樣的,扛在肩膀上,再用個柳樹條樣的東西在上邊捅就能出聲的琴(小提琴)。我們老朱和劉朝東都說寧達光是被徐雯的琴聲給‘俘虜’的。”梁嬸話匣一開,什麼都說。
秀芹“啊?”了一聲,打斷了梁嬸的話:“寧達光這樣的鐵石漢子被徐雯的琴聲就給降住了?咋回事啊?梁嬸你接著說呀!”
梁嬸見秀芹那麼愛聽,自然很願意說,她把錐子在頭發上劃了兩下,捅著手中的鞋底繼續說:“就聽劉朝東和我們老朱說起過,說他們跟寧達光打了十幾年仗,傷的殘的死的見了太多太多,沒見過寧達光流過一滴淚,感覺裏寧達光天生就沒有眼淚。可是在朝鮮,徐雯的琴聲生生的把寧達光的眼淚拉下來了,說當時寧達光背對著拉琴的徐雯麵朝著沒人的鬆林,聽著琴聲眼淚嘩嘩的,滿臉都是,老朱和朝東都看見了,看的真真的!寧達光站了足有個把鍾頭,老朱和劉朝東誰也不敢去問,就在他身後悄悄地守著並命令師部的任何人不許驚動他。。。。。,唉。。。。。要我說啊,不是什麼琴聲把寧達光降住了,是緣分!是他和徐雯有緣,秀芹妹子,你咋了。。。。。。”梁嬸說著話無意間抬頭,看見秀芹把低頭靠在手裏抱著的繈褓,頭發微微顫抖象是在抽泣,隨即停下手裏的活問道。
秀芹當然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是寧達光的眼淚令她心酸難忍,是寧達光的眼淚浸濕了她心底壓在往事上的歲月層封,讓那些揪心的一幕一幕又爬上她的心尖在她腦海上演。。。。。。。
“沒事梁嬸,你說寧達光這樣的漢子‘嘩嘩’的流眼淚,聽著我挺心酸的。”秀芹極力穩定了下自己的情緒,把眼淚擦在笑冬的繈褓上,抬起頭強伴著笑容對梁嬸說道。
“梁嬸,你看笑冬睜開眼聽我們說話呢!”秀芹看見懷裏的孩子不知道啥時候醒了,睜開眼睛,小腦袋扭來扭去的。就把孩子往前送著叫梁嬸看。
梁嬸伸過頭一看:“可不是嘛我的大侄子,你可開眼了,現在就數你最踏實,使勁喝奶使勁睡覺。”梁嬸說著話就朝笑冬被繈褓裹著的屁股部位拍了一下,感覺不對,再用手摸摸:“哎喲,秀芹,尿了,‘嗬嗬’,這小子什麼尿啊,把這麼厚的棉褥子給澆透了。。。。。。”
寧達光從軍區開會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進了院門,小張從裏屋出來向將軍行了個軍禮;“參謀長,您回來啦!”將軍看見二樓臥室的燈還亮著,抬手看了下表問:“聽說家裏來客人了,在樓上嗎?”
在身後關了院門,正要隨將軍進屋的小張報告說:“您說的是秀芹嬸吧,她和笑冬在梁嬸那住著了,晚飯都在梁嬸家吃的,吃完飯就我和徐老師回來的。”
“住梁嬸家?”將軍回頭,滿臉疑惑地問小張:“孩子也跟著秀芹?”
“是的!”小張回答說。將軍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就轉過頭往屋裏走。。。。。。
坐在床頭看書的徐雯見將軍開門進來,放下捧在手裏的書,溫柔地對將軍問候:“達光,回來啦!”
“丫頭,身體怎麼樣?剛生孩子,晚上看書對眼睛不好!”將軍脫了大衣隨手放在掛衣架上,解開呢製服的風紀扣走到床邊:“丫頭,對不起!這兩天我沒能在你身邊陪著。你看你這小臉蛋瘦的。。。。。。”將軍在床邊俯身將徐雯額前的頭發向耳後捋了捋。
“達光,我可不奢望你在我身邊陪著,你一個副軍長成天圍著老婆轉,還像副軍長嗎?我不成了‘皇太後’啦?”徐雯抓住將軍的手柔聲說:“你心裏惦記我們母子,我知道!”
將軍起身將寫字桌前的凳子移到床邊對著徐雯坐下,親熱的抓過徐雯的手攥著:“丫頭,朝東在電話裏告訴我說秀芹來了,還幫咱奶孩子,怎麼不帶孩子住家裏?”
“梁嬸帶她來醫院,我第一眼見秀芹我就喜歡她,她好像比誰都在乎我們兒子,可是我感覺她不願意來咱們家。”徐雯有些疑惑地說。
“我理解!她是個要強的女人。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咱們上門去把秀芹接家來。”將軍低聲說道。
“嗯!好的。”徐雯點頭。
“孩子這兩天怎麼樣?”將軍知道孩子在梁嬸家,自己今晚是看不到了,多少有些失望。
“我知道你肯定一到家就要看孩子,可是你兒子現在除了秀芹,誰都抱不走,除了秀芹的奶什麼都不吃,要不是今天秀芹及時來醫院,我看兒子真要餓岔氣了,秀芹真是把孩子救了,晚上這小臉就紅撲撲的了。”徐雯細聲對將軍說著,眼睛濕潤了:“我真恨自己,不能用自己的奶喂我們的孩子,我真不配當媽!”徐雯忍不住哭出聲來,徐雯傷心的是自己可能這輩子都不能體會到用自己的乳汁為將軍養育後代的偉大和聖神,她覺得作為一個母親,她是殘缺的、不完美的!
“丫頭,你這樣說不對。。。。。。。”將軍捧起徐雯的臉蛋,用拇指擦著徐雯眼下的淚水:“為了咱們的孩子你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孩子的生命是你創造的,也是你舍命給予的,你是個了不起的母親!偉大的母親!一切都會好的,你放心吧!”將軍意真言切地安慰徐雯。
“下午梁嬸在醫院就說是你祖上顯靈,叫秀芹來救孩子的,我知道那是梁嬸的玩笑話,再說我也不信這些,可是我現在真的隱隱感覺咱們兒子這輩子都可能和秀芹連著。。。。。。”徐雯說這些話的時候,本以為將軍會嘲笑自己或者安慰自己別胡思亂想,因為她了解的將軍從來不信邪,沒想到的是將軍聽了後,低頭沉思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到:“或許梁嬸的話沒錯,或許你的感覺也沒錯。”
床邊的台燈發出微弱的亮光,徐雯躺在將軍寬實的懷裏,心裏在琢磨將軍洗漱上床前自言自語的兩個“或許”和兩個“沒錯”,她無法直接問將軍是什麼意思,她覺得那肯定也是將軍的一種隻能意會而無法言表的感覺。琢磨來琢磨去都有秀芹的影子,她也能感覺到此刻躺在身邊的將軍肯定也無睡意,心裏也在想著事。她輕輕拍拍將軍的肩膀,嬌柔地說:“達光,你能隨便和我說說你們家鄉、你父親你母親的事嗎?”
將軍淡淡一笑:“丫頭,你是想聽我說秀芹的事吧!”
徐雯打了下將軍的肩膀故作嗔怒,繼而又笑著求將軍:“你就隨便說說好嗎?我想聽!”
將軍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籲了一口氣:“丫頭,那豈是‘隨便’兩個字可以開頭的往事啊!”將軍開始敘述。。。。。。
“秀芹是我們村後不到兩裏,茄鼓山下顏莊的,我父親和秀芹的爹是結了拜的兄弟,算是行伍出生,都在於學忠的舊軍隊裏當官,當時我們兩家在方圓幾十裏算是富戶人家。我和秀芹自小相識,我娘請了先生讓秀芹陪我一塊念書,我十四歲那年考上了離家四十裏的省立中學,因為我家就我一個獨苗,秀芹有兩個哥哥,所以秀芹就留在我家陪伴我娘。臨行前,兩家父母做主把我和秀芹的婚事給定下了,說等我中學畢業就成親。我娘送我的那天,給我和秀芹都穿了新衣裳,我記得秀芹穿的是一身紅棉襖,攙著我娘的手送了我足有十裏地。。。。。。
三七歲末的一個冬天,不到十五歲的秀芹跑了幾十裏山路到學校找我,哭著告訴我一個驚天噩耗,我和秀芹的父親雙雙戰死在阻擊日寇占領南京後又興兵北犯的戰場上,連屍首都找不回來,一個團長的屍首都找不回來,可想戰鬥之慘烈!我和秀芹趕到家,我娘正端坐在父親的靈旁等著我們,我娘平靜地對秀芹說:‘秀兒,給你公公磕個頭吧!’
我也跟著秀芹跪下祭拜父親,可是我娘卻衝著我厲聲大喊:‘光兒,你不許跪!’
我當時腦子“轟”的一聲懵了,隻聽到秀芹跪在地上痛哭。。。。。。。娘對我說:‘你不許哭!給我挺直了對你爹說,不雪國恥,不報家仇,不殺絕鬼子,就不是你兒子!你說,給我大聲對你爹說。。。。。。’
我娘聲嘶力竭的嘶喊把我驚醒了,驚得我怒目發火,毛發直立,對著父親的畫像大喊:‘爹。。。。。。不雪國恥,不報家仇,不殺絕鬼子,我就不配是你兒子。。。。。。’我娘這才一聲悲憤痛哭。。。。。。。
我娘大病了一場,我回校的那天,秀芹哭著對我說:‘達光哥,你放心走吧!我伺候著娘,記住你對爹說的話,殺鬼子。。。。。。’
送我到村口,秀芹已哭成個淚人了。當時我的心裏怒火中燒,恨不能立即扛槍和鬼子拚殺為我爹報仇為秀芹爹報仇!走出村口,身後傳來秀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達光哥,你要活著回來啊,我和娘在家等你。。。。。。!’
我不敢回頭也不忍回頭更不敢答應秀芹,因為我沒想再活著回來。。。。。。
打那以後,我加入了共產黨領導的學校抗日組織,後來由於家鄉的日偽勢力猖獗,抗戰形勢異常複雜,學校解散了,我接受組織安排去延安當了八路軍。”
徐雯是個出生在江南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琴棋書畫、養尊處優,她所了解的英雄都是在書本上或民間傳頌演繹的故事裏,雖然她崇尚英雄,愛慕英雄,可是她對英雄的理解是理想化、簡單化、和格式化的,她腦海裏的英雄無時不刻和自己閉眼想象的白馬王子相聯係,英雄是天生的!是純粹的!是除了高大英武、果敢俠義的形象,別的什麼都沒有的畫像。。。。。。在她心目中,寧達光是個不折扣的英雄,是她無時不刻夢想著偎依在他懷裏盡情抒發浪漫想象的英雄!可此時,聽到這個躺在她身邊的英雄背後卻有著如此鮮活的、含血帶淚的故事,徐雯的心靈震撼了,她為自己的單純無知感到羞愧,為自己沒能有機會對英雄的母親盡兒媳之孝感到無比內疚,自己從未謀麵的婆婆,在民族受辱,痛失親夫之際卻有如此大義剛烈之舉更令她自愧弗如。。。。。她爬上將軍的胸前,緊緊抱著此時在她心裏中更豐滿更真實更親切的英雄,任憑淚水侵濕將軍的胸襟。。。。。。。。
話端既開,將軍的思緒無法自製,仿佛置身過去的年代,他輕撫著徐雯的後背,繼續講述。。。。。。:“那是一九四零年的一月,由於當年省立中學解散,許多進步同學和老師顛沛流離,茫然不知所向,當時在八路軍作戰部隊當連長的我接到命令,要我立即返鄉與地方黨組織接頭並護送在縣城集結的十幾個校友去延安,地方組織得知我離鄉三年多,考慮到我娘是抗日英烈的遺孀,便幫我借了一匹馬,讓我喬裝回鄉看一眼老娘!
我一路策馬加鞭,我太想我娘了。。。。。。。
看到蒼老了許多,穿著土布襖的老娘,看到原先殷實富麗的宅子此時已家徒四壁,我問我娘家裏怎麼了?秀芹告訴我:‘自我走後,娘就把幾百畝地分給了抗日家屬和那些和我爹一起陣亡的烈士遺孀,把家產和國民政府給我爹的撫恤都捐給了條件艱苦卻堅持抗戰的八路軍。娘說不殺絕鬼子,她要地要錢有什麼用?’我娘對我說:‘娘有秀兒伺候著,有幾畝薄地和秀芹度日即可,你這次回家,娘對你隻有一求,就是明天和秀芹拜堂成親,這些年苦了秀兒,跟親閨女一樣伺候我個孤老婆子,娘不能不把名分給了她!’
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我有重任在身,耽誤不起!娘不聽我解釋,說這也是兩家亡夫生前的意願,娘不難為你,拜了堂就叫秀兒送你走。
我不忍心頂撞娘,但是我實在是不能在這檔口為了兒女私情延誤黨的工作,幾年的戰鬥生活使我很明白,死亡隨時伴隨著我,所以更擔心要是和秀芹成了親,哪天我和父親一樣死在戰場上,讓秀芹又成了可憐的寡婦,就把秀芹的一生都毀了!
夜裏,我在油燈下給娘和秀芹留了一封信,估計娘和秀芹都睡著了,我悄悄去屋後的馬棚牽馬,可是馬不在,我心想難道是我娘怕我跑把馬給藏起來了?不會呀!我要跑,沒馬還不是一樣跑嗎?心裏實在著急,先走了再說,別等我娘醒了不好辦!回到院裏,我朝娘和秀芹的正屋深深鞠了個躬就偷偷出了院門。。。。。。。”
“唉。。。。。。”說到這裏,將軍長歎了一口氣,徐雯知道,那是將軍內心潮湧般的激情憋得他胸悶,徐雯沒有聲響也沒有安撫,她覺得此時任何語言和動作都是蒼白無力的,都無法撫平將軍此刻的心情和思緒!就這樣靜靜的沉默了許久之後繼續道:“我現在還記得那天夜裏的月光特別亮,走出院門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秀芹牽著我的馬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站著,月光下,我分明看見他凍得刹白的臉蛋上淚水漣漣,上前對秀芹說:‘秀兒,你咋在這兒凍著自己呢?你沒驚動娘吧?’
秀芹哭著對我說:‘娘沒睡著,我偷偷穿棉襖剛要開門,娘就知道我要給你去牽馬,晚晌時見我給你喂馬娘就知道,娘讓我把這塊玉佩給你,也給我一個,要咱兩都帶著就能給你保平安,娘不讓俺上燈,可這麼亮的月亮,俺看見娘在哭。。。。。。’
秀芹哭著把玉佩給我戴上,那一刻,我的心似刀絞似箭穿。。。。。。我對秀芹說:‘秀兒,哪天哥戰死了,你就給娘當親閨女替我照顧娘!’說完我就奪過秀芹手裏的馬韁翻身上馬。
秀芹哭得蹲在地上,手裏捏著掛在胸前的玉佩說:‘達光哥,我天天帶著它,你就不會死,你要活著回來。。。。。。俺和娘等你。。。。。。’
我跨上馬正要揚鞭,下意識回頭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娘披著棉衣站在家門前的月光下。。。。。。。”
此時,將軍懷裏的徐雯已泣不成聲。。。。。。。
將軍神色凝重,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這一走,就是七年,一九四七年的春天,華野決心圍殲張靈甫的74師,部隊為了誘敵上鉤,在我家鄉周圍不停的行軍運動。記得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清晨,縱隊首長坐著吉普車趕上我團正在行軍的隊伍對我說:‘寧達光,你團上午十點到達柳集休整待命,柳集離你家不到十裏地了吧,給你兩個小時,回去看看你娘和秀芹’。
我驚喜地問首長:‘首長知道我娘?知道秀芹?’
首長看著遠處的山梁,神情莊重地說:‘你娘是個深明大義,寧折不彎的剛烈女人,是咱八路軍的恩人呐!去吧,回去給老娘磕個頭。。。。。。。’
首長轉身又對我說:‘嗬嗬,你小子不知道了吧,秀芹現在可是咱根據地英姿颯爽的支前模範,十裏八鄉大名鼎鼎啊。。。。。。。’
我騎著馬還沒到家門,就看見我家院子外又是騾子又是驢,還橫七豎八停著不少的獨輪推車。院子裏更是熱鬧,這一堆軍鞋那一堆棉布的,人來人往的,遠處不時的隆隆炮聲絲毫沒有礙著他們各忙各的,誰也沒在意我搭理我。
我走進我娘敞開著的屋子,炕上堆著老高的棉布,娘坐在土織機前忙活著。。。。。。娘老了,背有些駝了,頭發也白了,我走到娘跟前,不由自主給娘跪下了,大喊了一聲:‘娘。。。。。。!’娘一下愣住了,確定是在叫她,娘慌忙起身捧著我的臉,聲音顫抖:‘光兒,是我的光兒回來了。。。。。回來好。。。。。。回來好!。。。。。。。’娘捋捋我的頭發,拉著我站起來,拍拍我的肩、拉拉我的雙手、再看看我的腳。。。。。。我知道,娘是看我有沒有負傷有沒有缺胳膊少腿。看見我好好的,娘就說:‘光兒,娘好著呢,你快去看看秀兒,和秀兒說說話就趕緊回隊伍上。’
娘給我整整軍裝就推我出門:‘秀兒肯定在院門外等著你呢,快去。。。。。。。’
跨出院門,果然站著一個女子,打著綁腿,腰紮武裝帶,齊肩的短發整齊地梳在耳後。。。。。秀芹麵帶羞色地對我說:‘達光哥,我送送你!’
我不敢想象這就是我記憶裏那個內斂、稚嫩、愛哭的秀琴,難道她真的就是縱隊首長說的那個颯爽英姿的支前女模範?我有些拘謹地問秀芹:‘娘咋知道我這剛進家就要走?’秀芹低頭笑了,邊走邊說:‘娘是什麼人呐,十裏八鄉的都敬重她,連野司和縱隊首長都給娘敬禮,娘看你囫圇個好好的,沒傷沒病的趕回來,再聽一會近一會兒遠的炮聲,還有這全鄉的老少婦女都忙乎著支前,娘就知道你是回來打大仗的,肯定在家呆不住。。。。。。’
聽了秀芹的話,我真在心裏佩服我娘!
‘那娘咋就知道你肯定在院子外等我?’我又懵然地問。秀芹又低下頭咬著一直抓在手裏的新布鞋對我說:‘俺在院子裏看見你進娘的屋了,俺想讓你和娘多說說話。。。。。’秀芹的聲音很低。。。。。。
臨別時,秀芹把自己親手做的布鞋塞在我兜裏,默不作聲送我上馬。。。。。。。
走出好遠,我拿出秀芹給的鞋,看見鞋底有紅線納的‘平安’兩字,我勒韁轉身,看見秀芹還站在那遠遠的看著我,雙手按在胸前,我知道,秀芹雙手按住的是娘給的那塊能保我平安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