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紫霞壽宴當日。今年邀請的賓客仍是上回整壽時的名單，卻不知為何各派均來了許多人，將青城三大宮皆是住了個滿滿當當。
    筵席便設在三清大殿前，鋪開百張長台，擺上精致的素菜佳肴，配上清淡的米酒，空氣中登時香風流動。這般熱鬧的情景，直讓昭兒回想起流光溢美的瑤池盛會。
    五百年前那扶桑樹上的少年，衝她說，“我想去而去不得，你能去卻為何不去？”她心中有氣，又覺得委屈，“去了也總是隻能坐在最後，誰也見不得。”
    少年便放聲大笑，“那便隻管坐到最前麵，叫誰都看見你。”她忽然便歡喜，她心中正是這般想，隻是不能像他這麼自然便說出。他那般狂妄的性子，竟不像是該出現這裏的。
    她看到筵席的最前麵，正席之下設有兩張副席，一席為青霞，另一席坐兩位青年，均坐姿恭敬，英姿出塵，一人笑容可掬，一人冰冷淡漠。如今，他果是讓誰都看得見他了。
    賓客皆按席位入座，鄰裏相互打了個招呼，便都不再交談，隻是與同門竊竊細語，昭兒習慣地立在諸席之後，將整個場麵都收在眼裏，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好。
    那些賓客像是滿腹心事，又怕泄露了心中所想，所以不敢多做交流，各自圍坐一圈，隻讓熟悉的人知道。他們武林中的門派多是枝葉相連，根脈交錯，難得能共聚一堂，理應想要借此機會維係交情，如今情景，倒是異樣。
    筵席原本便顯得有些安靜，忽然有道童急切地一路小跑進來，大聲道：“報！”這是教內有緊急事情，弟子需要立即通傳時使用的口令。
    那便說明有重要的事情正發生，昭兒忙走到前麵，見那道童微喘著氣，正對青霞稟告：“師叔，山下來了一隊兵將，說是來參加師傅大壽。”
    青霞疑惑，去問聞風，“師侄可有邀請朝廷賓客？”聞風拱手，“小侄知道師傅不喜與官場打交道，我教雖是國教，但師傅壽辰從未驚動朝廷。”
    說話間，山門那側已走上來百餘人，果然是兵將裝束，最前麵是一個年約三十的將領，長翎金冠，銀白軟甲，半身月白綢衫，腳蹬精致祥雲繡靴，樣貌堂堂，英偉不凡，一派儒將風度。
    青霞見他，大吃一驚，急忙離席到那將領跟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大聲呼：“青城教青霞拜見湘王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七年前，青城被封為國教時，正是這位湘王將他與師兄紫霞引入京中覲見，那王爺儀表出眾，又少年得誌，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聞風太風等青城弟子與席間賓客聽聞皆失色驚慌，頓時拜倒一片，三呼千歲。
    昭兒被旁邊人拉扯著隨眾人般行禮半跪，正對凡間禮節感到不適，紫霞在殿內得到道童通報，已經知道了突發事件，出到外間，朗聲對那湘王道：“湘王殿下紆尊到來，鄙教蓬蓽生輝，不知有何要事？”
    湘王手一揮，幾個手下抬上來一口精致的檀木大箱，又微笑道：“國師紫霞真人七十大壽，又豈能草率，皇上命我送禮來賀真人福壽延年，願我國祚千秋永固。”
    箱子打開，滿庭生輝，滿當當皆是金銀珠寶，耀得眾人不禁吸氣驚歎。紫霞嗬嗬一笑：“皇上厚禮紫霞不敢當，國師一職亦不敢當，紫霞隻是個出家道人，隻懂修身養性，受皇上厚愛卻未為朝廷出過什麼力，實在慚愧不敢當。”
    “真人不必謙虛，皇上也並未要求真人做什麼，今天真人大壽，大家快快落座，一同敬賀真人。”湘王對手下遞了個眼色，那些人將箱子放到正席上，散成兩列立在殿前兩旁，現場頓時生出蕭肅的兵氣。
    見席下各派啞聲無言，湘王又堆笑道：“大家不必驚慌，我這些弟兄在外打仗打慣了，習慣性操練行列。前陣子南疆的邊民鬧了些亂子，皇上派我前去安撫，原本該要把隊伍開拔到南疆，恰好遇上真人大壽，順道來送上賀禮，山下十裏外還有三萬大軍，我讓他們原地駐紮，絕不會擾民。”
    一聽山下竟然駐紮了三萬大軍，眾人莫不打了個寒顫，隻怕開拔南疆是假，包圍了青城是真。昭兒看向聞風，見他皺眉思索了一會，悄悄找了兩個小道，在耳邊吩咐了幾句，小道們點頭領命而去，不一會便抬來一張長台，擺在正席旁邊。
    他倒是挺會察言觀色，隻是昭兒見紫霞與青霞麵色都有些不好，不發一言。湘王也不客氣，信步走到正席旁落座，又招呼其他人坐下，他忽看向青霞，笑道：“青霞道長為何這般拘謹，你我半月前還把酒言歡，相談愉快，今日不必談論身份，我們再暢飲一番！”
    他說得爽氣，卻讓青霞一臉震驚，“半月前我如何得見王爺，我在山內潛心修煉，前日才出關，並未下過山。”
    湘王一愣，很快又擠出笑容，轉而對紫霞道：“紫霞真人七十高壽依然健碩不老，可見延年有術，皇上日夜為國事操勞，身體日衰，我等身為臣子見之十分憂慮，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聽青霞道長說，青城有長生不老之仙方，於是心生不情之請，希望真人能慷慨獻出，如真有效，皇上定當重重酬謝，絕不會虧待了青城上下。”
    此言一出，不僅紫霞青霞大驚失色，場下其餘賓客也全炸開了鍋，這邊站起一個青衣道人，喊到：“青霞師兄到括蒼拜訪時曾對我說過，長生不老的方子，可是要與括蒼共享的。”那邊又站起一個白衣道人：“青霞師兄是先到的崆峒，長生不老的方子理應先與崆峒分享。”有一藍衣道人也不甘示弱，急聲道：“青霞師兄也到昆侖說過，可不能忘了與昆侖的承諾。”
    原來這些人都是有備而來，場麵登時陷入混亂，三派弟子各持一詞，爭得不可開交，隨時劍拔弩張。
    賓客中還有唐門一派尚算鎮定，隻是唐柔對眼前的混亂也沒了主意，不停和唐衍慌亂說著什麼，唐衍也突然站了起身：“唐門與青城世代交好，我自小便聽父親說過，青城教的確有不傳外的不老仙方，既然青霞師兄與道盟同門皆已透露，何不索性一同分享。”
    昭兒吃驚地望著那些人，原來在長生不老這個事情上，凡人與神仙皆是同一種心態，不甘落後，不依不饒。
    青霞拍桌而起，怒道：“你們血口噴人，我何時與你們談過什麼長生不老的方子，我青城又何時有過這等物件？”
    哪知他越是爭辯，那些人越是不信，直說哪天哪時確與他相見，時間都在這一月之內。青霞氣得額上青筋暴起，他為人敦厚，又說不出什麼淩厲的語言來，隻見他氣到身子不停發抖，扶著桌的手都捏得發了白。
    紫霞朝那湘王拱手施禮，“王爺明察，我師弟絕不會不與我稟告一聲便私自下山，還與這麼多人談論我教內務，且不說我教有無仙方，我與師弟相處已有三十年，以上事情是萬萬不可能的。”
    “青城教對外皆說大道圓融，度人度己，如今私藏了仙方不先稟告朝廷已是不對，還四處傳播，在江湖造成極壞影響，若是此時交出仙方，我可向皇上代為求情，否則這欺君之罪你們是知道後果的！”那湘王也不再有笑意，臉色暗沉，顯然對青霞極為不滿。
    紫霞急忙道：“老朽並不知什麼仙方，我教雖有教人延年益壽的運氣打坐之法，但長生不老之說卻是空穴來風。”
    湘王臉色一沉，大喝一聲：“來人，將這散播謠言的妖道給我拿下。”那些披甲荷刀的護衛一聽，便齊數上前將青霞按倒桌上，青城弟子皆發了急，抽劍上前與護衛形成對峙，眼看一場血腥將至。
    “住手！”緊要關頭，紫霞麵色如水，出聲製止門下弟子，這等關頭，若是與朝廷官兵動起手來，事情隻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麵。
    一時鴉雀無聲，隻聽見唐柔低低哭泣著央求唐衍，“爹爹，青霞師叔果真是前日才出關，女兒親眼所見……”唐衍也不答她，隻用了袖口掩了她嘴，不動聲色。
    “湘王殿下，青霞道長是冤枉的。”隻見一個青衣少女忽然上前陳言，也不行禮，而是立身直麵著湘王，麵色無懼。
    “嗯？”湘王不悅，直直看那少女，半日，方吐出幾個字：“如何冤枉了他？本王親眼所見。”
    那少女正是昭兒，親眼所見，親眼所見，她心中反複念誦幾遍，忽然閃過一道靈光，“王爺，方才括蒼，崆峒，昆侖幾派師兄均稱本月內與青霞師叔見麵相談，得知了青城藏有仙方。我且問，括蒼，崆峒，昆侖各在三方，相隔何止千裏，青霞師叔縱然武功了得，又如何能夠一月之內到訪三山，還與王爺半月前飲酒甚歡？”
    湘王一時語塞，眼光流轉，怒道：“青城道法延綿了數百年，本王怎知他用了什麼妖法，其餘人等本王不知，但是本王確定所見之人就是青霞道人。”說完一頓，又喝道：“你這女子又是何人？青城之事與你何幹？”
    昭兒微笑：“聖天門昭兒。本門也以修道立命，長生不老我是聽說過，卻沒有聽說過青城教有誰可以不死。王爺親眼所見之人，也不見得就是真人，這世上有些幻術能障人心眼，王爺明察才是。”
    “幻術？”湘王眉頭一皺，見席下少女雖生得清麗靈動，但衣飾普通，隻是個普通修道者的模樣，他轉念一想，眯起眼眸道：“你若是能證明我所見為假，我便放了他。”
    昭兒一滯，若是從前，區區幻術她是手到拈來，而今九千年法力下凡前已被鎮鎖，她與凡人無異，又如何讓湘王明白幻術障眼。
    “雕蟲小伎又何須本門聖女親自動手。”清亮的聲音如同天籟，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可那聲音剛落，山門前已款款走來一個年輕男子。
    那男子白衣白靴一塵不染，身姿優雅，神情中帶著三分慵懶，七分閑適，十分高貴俊俏，看得在場眾人皆瞠目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