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巳時，長歧估摸著這個時辰不錯，便與沈無病安佑河一道去了方家。
    
    沈無病一手牽著毛驢一手提溜著破燈籠，靜靜地走在長歧身後。而長歧則是兩手抱著個小酒壇，腳邊還緊緊跟著一隻灰毛綠眼的怪貓。
    
    安佑河看著這兩人，隻覺丟人至極。他心底極不願去方家的，明明人已在歲安城卻不得歸家實在叫他不高興。再看看三個人的打扮，長歧的衣衫倒是幹幹淨淨，他的長袍卻是又髒又破，連那個瘦瘦弱弱的沈無病衣服都比他清爽，當下覺得臉掛不住了，頓足就要回頭。
    
    “溪溪，你若走了，我一著急，忘記經書寫了什麼，你可千萬別怨我。”長歧歪著頭笑道。
    
    “媽的，嬸無病去方家，你去湊什麼熱鬧？”安佑河又想罵人了，“你不是要跟我回桑田烏落的嗎？現下卻磨磨蹭蹭亂當好人！”
    
    長歧眨著眼，言語溫溫和和道：“去災與我們也算相識一場，走江湖最重朋友道義，我們幫人家撐個場麵也沒什麼嘛。何況還能進方家長長眼，何樂而不為？”
    
    安佑河嗤笑，眼底盡是嘲諷。
    
    “啊對了，溪溪你是桑田烏落的公子，人家好歹也會看在你的麵子上對我們好些的，是不是？”長歧一直在笑。
    
    見她這般討好，安佑河哼了哼算是應下。
    
    三人很快來到方家大門前。燙金飛揚的“方府”二字，還留著多年前宅邸主人縱橫朝堂的逼人氣勢。
    
    飛簷碧瓦，朱紅高門，在門外也可看到院中露出的蒼翠景致。
    
    長歧一步一步邁上方家門前的青石台階，每級台階邊上都有雕刻出藤蔓的紋路，看得出這家人的講究之精細。她暗自數了下，十二級台階，和當朝一品大員官邸的台階數一樣。
    
    沈無病上前輕輕叩了叩門環，裏麵便有家仆探身出來。
    
    “三位是？”家仆看上去有些年紀了，說話倒是和氣得很。
    
    沈無病頷首笑道：“在下是幾州長望城的沈無病，此番前來探望方家小少爺的。”
    
    長歧怕那家仆根本不知沈無病是誰，剛想說話，不及開口，已聽家仆連連應聲道：“原來是沈公子，快快請進！”
    
    沈無病文雅笑著，“慚愧慚愧，失禮失禮。”說罷便慢慢踏進了方家大門。
    
    長歧看了眼安佑河，也笑眯眯地走了進去。那家仆一看她腳邊的貓，頓時驚道：“落落！夫人找了一個多月了，沒想到竟給這位姑娘領回來了！”
    
    長歧笑了笑，將酒交給安佑河，蹲下來抱起那隻貓，笑道：“我在城外墳地看見過這隻貓，後來又不知它怎麼趴在我屋子的窗戶上的，便帶著它了。原來是方家養的貓，還叫‘落落’這麼個好玩的名字。”她的神色一霎很是柔和，細長的手指輕緩地撫了撫落落的毛。
    
    “原來是這樣，姑娘真真心善。”家仆和氣地笑著，倒是安佑河一臉不耐煩。
    
    方家大門通向前廳的路是一條彎曲的石子小徑，兩旁種了好些四季常青的樹木，看上去舒心得很。
    
    那家仆領著他們繞過前廳，走過九曲回廊，穿過一小片竹林，安排他們暫時歇在客房裏。後來他們才知道這人不是什麼普通的小仆，而是方府的陳管家。因著平日裏出入方府的人也不少，所以通常都是由陳管家領著去客房住些日子，要是沒什麼要事，方氏的主子也不常露麵的。長歧笑了笑，他們這算是被人不冷不熱地丟在一旁了。
    
    沈無病將小毛驢安置好後，便四處在方府逛了起來。他走得很慢，在花園裏繞了半天。香花果樹、折徑小亭、假山怪石、清湖遊魚，處處細細考究，這方家著實財力氣力正盛。
    
    而長歧卻是在客人住的院子裏逗落落那隻貓玩。陳管家本想將落落抱去給夫人，奈何這貓黏長歧得緊，就是不願離開。
    
    猛地落落發出淒厲的叫聲，把長歧驚得一跳。
    
    原是落落跑到人家窗台上，恰巧屋裏的人打開窗子，將貓掃下了窗，偏偏開窗時，又不慎夾住了貓尾巴，落落便半掛在窗下，許是尾巴疼得厲害。
    
    長歧連忙跑過去將貓尾巴輕輕扯出來，一手環住了落落。
    
    “看好你的貓，別讓它亂跑！”屋裏的人有些不高興地道。
    
    長歧抬眼看去，竟是個般般入畫的瘦削女子，胸前兩縷發絲順亮垂著，迎風輕動。女子臉色略顯蒼白，眉目卻是清雅貴氣，唇瓣色淡輕抿，看上去有些病氣。
    
    “對不住，打擾姑娘休息了。”長歧連忙賠笑，待那女子關了窗，這才抱著貓往回走。
    
    “喲，這隻壞貓竟很喜歡你？”懶散的語調，聲音卻如玉珠墜青盤，很是好聽。
    
    竹林邊，青石旁，閑閑倚著一名年紀輕輕的男子。眉點火焰花鈿，耳墜血紅珠環。一頭烏發用銀色長纓鬆鬆紮著，垂在他炎色寬大的錦袍上，直至腰間玉帶。他右手捏了一塊絲帕，見長歧抱著貓走過來，便隨意地抖了兩下梅色絲帕。
    
    “你是誰？我瞧著挺眼熟。”男子輕輕開口問。
    
    長歧聽了他低低的軟軟的聲音，全身一陣一陣發麻，“我是跟朋友進來的，他叫沈無病。”
    
    “沈無病？”男子又輕輕緩緩喃喃，“我姐姐夫君的妹妹的義姐的兒子？”
    
    長歧沒想到沈無病還真不是信口胡說的，當下訕訕笑了，“是啊是啊，去災就是來看望你快十個月大的兒子的！”
    
    “無病、去災……”男子似笑非笑，“我沒有兒子，你說的是我二哥的孩子。”
    
    長歧“哦哦”點了點頭，小心地問了句：“不知這位公子怎麼稱呼？”
    
    “方擷。”他走過來伸出修長的兩根手指捏住蜷在長歧懷中貓的後頸，提起落落就要轉身離去。貓又長長叫喚了一聲，似是不願被人這樣拎著，它扭了扭，想要掙脫方擷的手。
    
    長歧上前抱回貓，笑道：“原來是驚才風逸的放血公子，久仰久仰。”
    
    方擷沒大在意她的發音，隻淡淡道：“夫人要這隻貓，你且交給我帶回去。”
    
    長歧沉吟一聲，小心道：“不如這樣好了，我隨放血公子去一趟夫人那裏如何？不然您看……落落它……”
    
    方擷微微點頭，轉身就走。長歧忙跟上去，走出院門時忽得回頭看去，隻見方才那位美人正大開窗戶呆呆立在窗後，她的臉對著方擷離去的方向，有些癡醉有些神傷的樣子。
    
    長歧轉身追上方擷，雖說放血公子陰柔了些，好看卻是不假的，那麼得美人喜歡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
    
    漸近方家主子居住的幾處院子，亭台水榭、石刻樹木愈發雅致獨到，長歧一路看著步子就不免慢了下來。方擷也不催促，他將絲帕攥在手心，撕成一條一條再揉進手心裏握著，似是感到很有意思。
    
    長歧行至一處名為“流芳榭”的回廊，見牆上掛著一幅裱好的畫，怪石嶙峋，細淙流水，不知是何處的山間美景。綠樹百花掩映間，一素衣紅袖的女子正回眸輕笑，鳳眸含笑，朱唇小巧，好生嫵媚妖嬈。
    
    長歧想到了沈無病錢袋裏那張美人圖，那畫中美人不就是眼前的畫中女子麼？
    
    目光落了落，長歧見畫作右下寫著“柳風開恕禾八年初春作”，小小的印綴在後方。她又細細看了下，印的周圍果真圍了一圈波浪樣的紋案。
    
    “如今已是卯垣恕禾二十年，柳風開那時才……”長歧嘟囔著。
    
    “那時他才十四。”方擷悠悠道，“柳風開年紀輕輕畫技上乘，畫作千金難求，方家也就這一幅而已。”
    
    長歧“嘿嘿”笑了，她床底下塞了一大堆柳風開平日裏畫的東西，這要拿出來賣錢……她往後吃吃喝喝還怕缺銀子不成？
    
    方擷似是見慣了女子聽到“柳風開”三字時的表情，所以對長歧露出的傻笑也不甚在意。
    
    長歧摸了摸懷裏的貓，正要說話，就見三兩個家丁跑了過來。方擷冷了臉問：“什麼事如此慌張？”
    
    一個家丁回道：“三公子，是……是……夫人貼身的丫鬟‘環月’死在後湖斷橋那邊了！”
    
    方擷聽了，隻淡淡吩咐：“差一人去告知夫人便可，其他人去吊橋那兒守著，不要讓人靠近。”
    
    恰好陳管家也急匆匆地過來了，方擷道：“陳伯，讓人去請衙門的人過來瞧瞧。”
    
    陳管家同家丁應下離開後，方擷就繼續往前走，似是不再關心此事。長歧忽問：“放血公子，夫人那邊這會兒還急著要貓麼？”
    
    方擷想了想道：“那你先回吧。”長歧“哎”一聲，抱著貓就按回去的路跑開了。
    
    方家靠近後山處有一大湖，上有斷橋生景。說來那也是方府裏的，女眷平日無事便去那裏走走，吃些點心說說話。
    
    長歧見有些家丁往一處跑去，正想跟過去，就被人拍了拍肩，側首一看竟是沈無病。“去災，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在花園閑坐的嘛？”
    
    沈無病道：“聽說有丫鬟死在後湖，我正要去看看。”
    
    長歧覺得這沈無病真是挺閑，沒事就自己亂逛，有事就跑去看熱鬧，和她倒是蠻像的，“那還說什麼呀，快走吧，快快！”
    
    待他二人趕至後湖時，那邊已圍了不少人。長歧抱著貓踏上斷橋走近一看，地上正躺著一個女子，臉色發青，嘴唇蒼白。她的右腳脖上還掛著一截斷繩，左腿卻是懸在斷橋外。
    
    懷裏的落落動了動，長歧忙壓下手掌撫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