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十四章 已是千年蹤跡千年心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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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
慕容珮剛一走出慕容府,便瞧見街對麵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倚著一棵桑樹,舉頭望月。
“薛兄!”
慕容珮以為是巧遇,聲音中帶了幾分驚喜之情。
薛寒聞聲,亦從樹下的陰影中緩緩地走了出來,一襲絳紫色的衣袍,衣尾略長於前擺,被夜風隨意上下翻飛。
“薛兄,這麼巧。在下正要去拜會媚娘,不知在下從京城請來的名醫,可已為媚娘診治過了?”
“我帶你去見她。”
薛寒語畢,便緩緩朝前走去,然而慕容珮卻沒有立刻跟上來,反是在身後喊道:“薛兄,雙棲樓不是在這邊嗎?”
“跟我來便是。”
薛寒沒有回頭,慕容珮站在原地,望了望雙棲樓的方向,遲疑片刻,終還是跟上了薛寒。
一路上,無論慕容珮說什麼,薛寒都沒有再接過話,隻是沉默向前。
看這個方向,應該是要從北門出城。
巽州北郊是一片櫻桃林,慕容珮三人北上時,也曾途徑此地,隻是時節已過,如今的櫻桃樹上已尋不得成熟的櫻桃,隻餘層層疊疊地綠葉,映著月光,在風中簌簌作響。林中有一條水流平緩的溪水穿流其間,白日裏常有婦道人家在此浣衣,而入夜後,便聞不到笑語聲聲了,隻偶有幾聲鳥鳴,清脆遼遠,不知從何發出,亦不知消散於何處。這片櫻桃林算不上密集,尤以溪水兩岸更為稀疏。左右兩岸均有一片綠草如茵的緩坡,遠遠望去,夜風拂過,水中漣漪陣陣,月光細碎,岸上草海起伏,沒人腳踝。
薛寒在緩坡上站定,略長的衣尾輕掃過草尖,慕容珮亦跟了過去,靜靜地站在他身側。隻見薛寒閉上了雙眼,右臂緩緩抬起,五指微張,口中念念有詞,與此同時,他右手掌心中漸漸彙聚起了一團紫色的光芒,起初隻是淡如丁香般地點點微光,而後光芒越聚越濃,竟彙成了一團光球。突然,薛寒口中念詞驟然停止,五指猛然一握,手中光球瞬間破裂,像是被真的捏碎了一般,向四周迸射出屢屢紫光,而後又迅疾消散無蹤。
薛寒施術後,慕容珮起先並未覺得有不同,茫然片刻後,便陡然發現,這林中雖已無人,甚為安靜,但多少還有些風吹樹葉,鳥鳴空林之音。而如今,四下竟安靜得如此詭異,安靜得甚至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安靜得慕容珮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失聰了。
這絕對的安靜讓慕容珮略覺不安,他四下張望了兩眼,眼前的景致與方才並未有任何不同,風依然在吹,樹葉依然在搖曳,但這一切…都沒有任何聲音。
慕容珮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薛兄,這是…?”
“隔空陣。”
慕容珮還來不及追問,便見薛寒又是雙指一伸,隨著他的指尖緩緩上移,這溪水深處似是有什麼東西正要破水而出。很快,出現在慕容珮眼前的一幕讓他許久都未能說出一句話來。隻見從水中緩緩升起了一個透明卻散著紫光的長匣,長匣浮於半空,而躺於匣內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慕容珮今夜想要前去拜會之人,柳媚娘。
慕容珮眼前的柳媚娘,正穿著他首次遇見她時的那套衣裙,絳紫刺花齊胸襦裙,她的雙臂上甚至都還纏繞著那條淺碧色的紗質披帛。一模一樣,一切都和他首次登樓,聽她彈琴的那天,一模一樣。但此時此刻,她緊閉的雙眼,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那成片成片地紫紅色屍斑,很難讓慕容珮相信,她還活著。
“一離開寒冰棺,屍斑擴散得特別快,這個守護陣也全無辦法。”
“屍…斑…?!”
慕容珮似是仍無法接受這擺在眼前的事實一般,口吻中充滿了疑惑,卻又夾雜著幾分震驚。
“柳媚娘已死。”
“不…怎麼可能?!怎麼會突然…?!是那怪病所致嗎?!”
更加明確地聽到了這句話後,慕容珮似是更加難以接受,不禁情緒起伏明顯,連腳下的步伐,也不禁連退了兩步。
“再等下去,屍體就會潰爛。”
似是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一般
語畢,薛寒微微張開了雙臂,一道強烈耀眼的紫光從他後背中陡然射出,迅速包裹住了薛寒全身。那一刻,灼眼的光線讓慕容珮無法直視,而當慕容珮正下意識地想要用手遮擋眼部時,那道光,就如同它出現時一樣,又陡然消失不見,一切僅僅發生在一瞬間。
薛寒原本的一身絳紫色織錦寬袍已不見了蹤影,此時此刻的他穿著一身紫蘇色長衣,衣料奇特,似是散著幽冥紫光一般,上麵隱隱有黑色絲線,繡得一尾纖長無比的鳳羽。長衣修身,將薛寒原本的身體線條暴露無遺,唯有前後衣擺均長及膝下,顯得颯爽隨性,但任憑夜風吹拂,這身長衣的任何一縷都紋絲未動。而原本頭戴的銀製偃月冠也被一根絳紫色的束發帶所取代,將他的長發穩穩紮於腦後。
這是薛寒的戰衣,名曰鸀鳿之衣。此衣看似平常,並非如甲胄般堅硬厚實,而是異常輕薄,幾乎輕如柳葉,薄如蟬翼。鸀鳿之衣,所用衣料十分特別,比世間任何一種布料都更為柔韌,能隨穿衣者的身形,隨意扭曲拉扯,不破不裂,輕易複原。薛寒身法素來極快極輕,能於地動之時,踏懸崖峭壁而上,能於打鬥之時,立青竹芒尖而定。而這鸀鳿之衣更是能將其身法速度發揮到極致,行如風,動如影。
守護陣的透明匣壁突然回縮,隻留下匣底那層透亮如水的紫色光板,將柳媚娘的屍體穩穩托於其上。一枚流星鏢不知幾時從薛寒手中擲出,快如一道光,直逼柳媚娘而去。就在即將刺破柳媚娘屍體時,流星鏢驟然起火,那紫色的火焰如同能燒盡世間萬物的幽冥之火一般,在一瞬間連鏢帶人都燃起了熊熊紫火。
那火焰果真不一般,柳媚娘那原本嬌嫩的身體,連皮帶骨都漸漸燃了起來,沒有留下一點灰燼,反而是像化成了點點紫色的流螢一般,在夜風中,隨意紛飛。那些細小的紫色光斑,在黑夜的掩映下,於半空中久久不落,反是緩緩彙成了一條紫色的銀河,越發向著遠處,向著月亮徐徐流去……
夜風裹挾著其中兩三點光斑,向著岸邊的兩人輕輕吹來,慕容珮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如承接一根鳥羽一般,小心翼翼地張開手來,但那如夢似幻的光斑,在觸碰到慕容珮指尖的刹那,便煙消雲散了。同柳媚娘一起,於此塵世,煙消雲散。
“此乃我族的葬禮,五聖身著戰甲,以鳳凰之火焚燒屍體,以求燃盡死者此生一切,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不生不滅。柳媚娘雖非我族類,但卻因我族而死。今夜,你我二人也算送了她最後一程。”
慕容珮沒有應聲,隻呆望著那不斷被吸入天際般的流螢長河,眼神空洞,似是連他也要被吸入其中一般。
“早數月之前,柳媚娘便死在了我族首領朱雀之手。但她死得並不痛苦,為保屍體不傷,應是一招擊中死穴,瞬間斃命。而你所認識的柳媚娘不過是朱雀扮演了一個角色,並非真實。”
薛寒此言似是想寬慰慕容珮兩句,似是在提醒他,這死去之人,你並不認識,無需過分傷懷。但從未親眼見過生離死別的慕容珮,此時卻是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了一般。他茫然呆立著,沒有任何回應,一滴清淚從他的眼角顧自滑落,他沒有伸手去拭,眼神深處始終是那流越發飄遠的銀河…
“我…明天再來向你解釋。”
薛寒見狀,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便緩緩離開了。
他想讓慕容珮一個人靜一靜,在他還能感覺到疼痛,感覺到不舍,感覺到眼淚的時候,好好地徹底地去感受。如今,會為一個陌生人的離世悲傷至此的他,是讓薛寒羨慕的。
無畏來源於無知,而人一旦見過了死亡,便會恐懼死亡,會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
慕容珮,這,還隻是一個開始。
慕容珮,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