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永遠永遠在你麵前一秒鍾的地方,無法觸及的痛。-  錦瑟重光(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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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4
    水鯉笑著想要擁抱厲野,厲野比她小兩歲,已經比她高了將近兩個頭。她踮起腳時,厲野死死地掐住她纖細白嫩的脖頸,拇指鎖上咽喉,隨時可以掐死她。
    “為什麼假扮水鯉?你對她做了什麼?”
麵前淡笑的女人突然化成一縷黑煙,就這麼輕易地從厲野手中逃脫,飄出門外。厲野連忙追出去,盯著腳下漆黑如墨的水麵,一點光都沒有,他毫不遲疑地躍入水麵,濺起大朵的水花。冬日臨近冰點的河水抑製了厲野的活動,他哆嗦得幾乎無法動彈,好在神誌還清醒,他連施了五道咒語才差不多適應了水中的環境,那縷黑煙早已不知所蹤,厲野凝神,繼續下潛,潛至100米深的水底,換做常人早已經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饒是厲野這樣水性好又有咒語保護的人,也不免非常不舒服。一艘靜止的潛艇在水底異常顯眼,越來越強烈的驚恐的氣息侵蝕著厲野的理智,他所能感覺到的水鯉瀕臨崩潰的精神絲縷像一根勒得太緊即將斷裂的琴弦,一旦斷了就再也無法複原了。
    在這100米深的河流中,潛艇自然不會像宮殿一樣有守衛森嚴的大門,連條縫都不應該有。除非厲野變成一隻水蚤從排水轉輪口鑽進去,否則唯一的辦法就是炸毀它,可是政府官員的秘密基地是這麼容易被炸毀的嗎?他真的可以在不傷害水鯉的條件下摧毀它嗎?
    關於潛艇的構造,學校裏曾經教過,老師還專門布置他們繪製一張結構圖,越細致成績越高。結果厲野得了A+,藍得了A++,而櫻珞根本沒有上交作業,她弄不懂。
    厲野的指尖快速交疊,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在靠本能行動,很快,一條一條帶著冰藍色電荷的鋼筋包圍了整座潛艇。前些日子將櫻珞從蒼冀族人手中救出來的時候受到大門口鐵絲網的啟發,勞心勞力發明了一個咒語,看來效果還不錯,他很早就未雨綢繆,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堆滿了鋼筋,以備不時之需。這些電力會破壞潛艇周圍的磁場,使機械停止運作,無法同外界聯係,無異於廢鐵一塊,牢籠一隻。裏麵的人應該清楚,隻要還他一個完好的水鯉,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隻是恐怕水鯉現在已經不是完好無損的了。
    厲野原本打算把潛艇圍住慢慢刷經驗,盡管水鯉在裏麵生死未卜,也隻有一個辦法了。他總不能舉著擴音喇叭衝裏麵喊“嘿我們談筆交易吧”。沒想到裏麵的人行動更快,或許是已經利用完畢了吧。潛艇的上方打開,一直透明水箱被送出來,半箱水,剛好淹到水鯉的脖子。衣衫不整傷痕累累的水鯉死氣沉沉地坐在裏麵,雙目緊閉。厲野衝過去,隔著鋼化玻璃檢查她的傷勢,還好並不嚴重。厲野單手攏著水箱向上遊,十分費力,但他不能停止,身後的鋼筋還沒有去除,厲野必須保證他和水鯉絕對安全才能解除咒語。他無暇顧及其他,隻想把水鯉帶回家,越快越好。
    對厲野和水鯉來說,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大概莫過於他們的家。昔日老巫女臨死前用魂魄在船上製了結界,把魂魄分為兩半,在她收養的孩子體內各封印了一半。傳說人的靈魂隻有完整地來完整地走才能安息,隻有兩個孩子都死了,這艘船上的結界才會被打破,老巫女的靈魂才能安詳地魂歸故裏,雖然他們也很想讓老巫女早日安息,但更重要的應該還是保護好這個家吧,畢竟是老巫女的遺願,所以他們從不搬家。
  
    櫻珞和厲野離開後,藍就和簡單簡潔兩兄弟整日泡在一起,藍素來沒什麼朋友,她認識的人很多,幾乎過目不忘,學校裏每一個學生的姓名年齡種族生日血型她都能搞到手,可是朋友很少。櫻珞拐來兩個雙胞胎學弟介紹給她,說是中國商人的孩子。簡單是個Gay,與藍這個Les很有共同語言。簡潔雖然看上去花心,其實一直對藍有意思,如果簡潔知道了他的哥哥和心儀的女人性取向都不正常,會是什麼反應?
至於這兩天學校裏不為外界所知的事,換成簡家兄弟或者任何一個人來講都是一個非常精彩的故事。然而到了藍的嘴裏,就像是一首從頭至尾隻有一個音符一個節奏的鋼琴曲。
    ——你們離開後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被召集到大禮堂,看了一部紀實片,聽了司瞳教授激昂的演講。他說他要發動政變推翻帝製和貴族製度,把教育普及到一般民眾,盡管自己是個單姓貴族但他對國家飽含恨意。雖然不知為何但是很多學生都非常支持他的樣子。於是司瞳決定把且曳學院變成政變的策源地,如果有人不支持,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離開,一旦決定了就不允許再反悔,這裏是開戰後最安全的地方。演講結束之後學校就隻剩下冰堡和炎堡兩個出口,誰都逃不出去。晚上陸陸續續十多個人離開了。我和簡家兄弟都沒有走,就這樣而已。
    她這樣枯燥地敘述。
    一篇前因後果非常完整的流水賬。
    櫻珞聽完藍無視標點符號的敘述之後意外的累。她收起手機轉頭向身邊的人遞了一個“你怎麼看”的眼神。身邊的少年掛著虛偽的笑,狡猾得像一隻身經百戰的老狐狸。來到彧霜城的那個晚上櫻珞原本隻是想出去墮落一下,卻不知是偶然還是他人別有用心,像是死活要她開始幹正經事一樣地催促,不讓她墮落。
    星瀾,這個僅僅與她見過一次麵的情報販子的手機號碼不知為何竟然會出現在她的通訊錄裏,若不是一瞬間瞥見他的名字,想起前兩天慘痛的記憶,她大概真要鬼迷心竅撥打仲夏的名字了。然而在酒吧的吧台邊上看見星瀾的時候櫻珞卻有一種拔腿就跑的衝動。
    那個穿著暴露的女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態纏繞在星瀾身上,燈紅酒綠之間分不清哪隻手是誰的,他們熱辣肆意地接吻,恨不能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可是緊接著,星瀾就把那個女人摜到地上,黑色的球鞋踏在女人柔軟的腹部,留下一個鮮明的腳印。
    “她不過是想把我搞暈了從我這邊知道點什麼事情罷了,別擺出這麼苦大仇深的臉,我有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情。”星瀾笑著向櫻珞解釋,他直接走到吧台後麵,將百利甜和君度兩種酒調好,導入長形的圓口小杯裏,手法迅速,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那樣專注。“有火嗎?”他問櫻珞,非常滿意地注視著櫻珞從衣袋裏拿出鍍銀的打火機,點燃了酒杯上層的君度,而她隻是向調酒師要了一杯長島冰茶。
    “你可以侵入大部分人的手機係統。”這是一句陳述句,不需要回答,星瀾挑弄著酒杯上燃燒的火焰,點點頭。
    “所以你知道我要去彧霜城,在學校封閉之前你就一直在外麵了,作為你的潛在客戶,我的行蹤你都清楚是麼?那很好,取消手機跟蹤吧,我們來談筆交易。”櫻珞快速思考著,得出這樣的結論,或許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星瀾微微眯起雙眼,將手中燃燒著的酒推向櫻珞,接過調酒師手中的長島冰茶,舉杯:“那祝我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櫻珞勾起嘴角,煙熏妝下的大眼睛和柔軟的長睫毛在亮白色的燈光下更加嫵媚動人。
    櫻珞要的是彧霜城最精細的地圖,恰好星瀾要找的是彧霜城地下豐富的礦產資源,需求其實差不多。櫻珞是個路路通但竊取各種信息不在她的能力範疇之內,星瀾是個紙上談兵的天才,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路癡,一個櫻珞比多少個GPS都好。這個世界什麼樣的極品都有。
    兩人一同攻略彧霜城刷副本,厲野自從回家後就再也沒聯係過,一定是為了水鯉神魂顛倒了。
    一天一夜,厲野守著水鯉一動不動,他想自己怎麼這樣倒黴,第四章(……)為了櫻珞心力交瘁,第六章又為了水鯉不眠不休,真是夠了!
    吐槽歸吐槽,厲野還是不能放著水鯉不管。終於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小時,水鯉眨著空洞的大眼睛醒來了,她欣喜地向厲野露出一個傻乎乎的,孩子氣的笑容,嘴裏咿咿呀呀地嚷著。厲野驚愕地跌坐在椅子上,怎麼會這樣,那群禽獸對水鯉做了什麼?
    又是一整天,水鯉的心智與三歲兒童無異,嘴裏總是叫著厲野的小名,小野小野。幸好水鯉不鬧人,大多數時候都在睡覺,他略帶疲憊地看著熟睡的水鯉,想著如果能知道水鯉到底經曆了什麼,或許就有辦法了。
    “可以啊。”晚上厲野向櫻珞提及這件事的時候,櫻珞理直氣壯淡定從容地說,“可以通過我的蝶蘿進入水鯉的腦子,隻不過估計會很疼,還有就是這點記憶隻有我能讀到,你考慮一下。”櫻珞坐在旅館房間的書桌前,地圖和筆記雜亂無章地堆在一旁。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來一下?”厲野望著身邊睡得安穩無比的水鯉,同意了。
    “我大概還要兩個小時才忙完,你十二點來接我吧。”櫻珞對著耳麥講話,左手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噼裏啪啦地打字,右手劃去本子上一處無用的筆記。照這個速度下來,再兩天就可以完全攻略彧霜城了。
    十二點整,厲野騎著銀黑色的摩托車停在旅館門口,扔給櫻珞一個安全帽,很醜。她跨上後座,雙手自然而然地環著厲野的腰。厲野一踩油門,摩托車呼嘯而去,冷風削過麵門,疾馳之下遠處的燈光模糊而茫遠,一大塊一大塊的光斑閃著陸離的美,那是不屬於這個城市的繁華和亮麗。  
【以下,水鯉的記憶】
    要是再多一點防備的話……每每總是這樣想,小野給的紫水晶能避免大部分攻擊,所以我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一杯免費試喝的果汁迷倒了,這個世界真危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呢。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關在一間慘白陰森的囚室裏,茫然不知所措,有人過來,用很粗的針管紮進我的皮膚,很疼,但是我沒有力氣說話。注射完後,他問我,他在哪裏?
    我的大腦一瞬間炸開了,想起河岸邊錯綜瘋長得水草,折射下每一縷光線,連脈絡都那麼清晰地交錯延伸,細細密密地編織了一幅幾何圖畫,慢慢爬上岸,把路過醉酒的行人拖進黑色的水底,在人的皮膚上仔細繪製一幅紋路清晰地圖案,沿著紋路把屍身一道一道割開,鮮血流進湖底,成為水草的營養。停落在水藻上的蜻蜓眨眼間隻剩下一對殘破的透明翅膀,翅膀上纖細的圖案像是要鐫刻永恒那般用力,粘連著粘稠腐爛的汁液和一絲一縷血液屍體的味道。
    我的體內,有什麼東西,緩慢複蘇了。
    噴薄而出的貪婪蠶食所有神誌,越是恐懼,越是興奮,我瘋狂又歇斯底裏地大笑哭喊,與平時的樣子判若兩人。那些陌生的人不得已把我關進一個透明的大盒子裏,給我注射了大量的藥物。
    我愣愣地盯著指甲,慢慢地抓向鎖骨,血淋淋的什麼圖案一點一點呈現,周圍的人都不動了,看著我抓向自己的皮膚,鮮紅的指甲縫裏都是血肉。鮮血打濕了衣衫,這麼專注地畫著,鎖骨處噬骨地癢。後來那群人把我架起來,洗幹淨,半晌幹淨的繃帶。沒力氣了,沒力氣掙紮了,沒力氣反抗了,沒力氣清醒了。我死氣沉沉地望著鎖骨處的繃帶,又想起他。
    那一年的櫻花看的比往年更盛更久,厲野總拉著我去那裏散步,櫻花落滿肩頭,清香撲鼻,那個男人冷冷地牽起嘴角,仿佛賞賜一個笑容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他說:“水鯉姑娘,下次一同賞蝶嗎?”我茫然地點點頭,好。魂魄像是被他那一笑勾去了是的,從此每一次他笑起來,我總是招架不住。他用手攏了停在頭肩頭的一隻鳳尾蝶,又放開,輕輕歎氣:“鳳尾蝶這樣好戰的蝶類,恐怕是配不上水鯉姑娘的吧。”我癡迷於他嘴角那一點弧度,厲野默默轉身,一個人走遠。
    後來,後來他留下了一個名字,從此銷聲匿跡,杳無音訊。
    後來,後來厲野也離開了,我心甘情願隻身停留,隻因為他說過,他一定會回來娶我。等待是無止境的相思,那片櫻花再也沒有開得那樣好,再也沒有一隻蝴蝶在我身邊撲閃著翅膀,再也沒有那樣的嘴角那樣清冷的弧度,像是隱藏在墨色中新生的上弦月,尖的能夠刺穿心髒。
    是誰牽引了誰的魂魄,執手描眉,巧笑倩兮,往事如宿枕畔,獨留一人空歎。
    我便是,愛的這樣卑微。
    卻不想這隻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但我遇見一隻黑色的鳳尾蝶,驚喜地以為他終於回來找我了。是啊,沒錯,他回來找我了。
    他細細撫過我的鎖骨,修長的手指劃出一個圖案:“水鯉啊,我們分手吧。”
    路過的流浪貓頓了頓腳步,飛快地向一堆剩下的白米飯奔去。我綻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為什麼?
    “我的生死難測,不能拖累你了,如果有人向我問起你,大概就能證明我還活著了,到那個時候,我娶你。”
    我盯著他的眼睛:“到那個時候,我要去哪裏找你?”
    “首都米利奈爾,希比宮,你會知道怎麼做的。”
    “珍重啊,君敘。”
【以上,水鯉的記憶】
    翠綠的藤蔓收回櫻珞的袖中,她輕輕蹩著眉,口中念叨著君敘的名字,是君祀的誰嗎?她不解地搖頭,目光對上厲野迫切的眼神,“那麼,你想知道什麼?”
    原本都要忘記了,那一年妖冶動人的櫻花紛紛揚揚覆蓋了地麵,卻沒想到一切都不曾過去,恰恰相反,過去絆住了未來,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能萬劫不複。櫻珞說水鯉很快會醒過來,厲野靜靜地等待著,腦子裏一團漿糊。他知道作為櫻珞的搭檔,卷入這場全是謎團的戰局是不可避免了,卻沒想到把他拖進深淵的會是水鯉。臨行前藍給他算過一卦,保全了一個,必然不能保全另外一個。聽起來像一個惡俗的三角戀,厲野覺得惡心。
    水鯉張開眼,烏黑柔軟的睫毛輕輕顫動著,淚水盈盈地望著她的弟弟,嗓子有些略微的沙啞:“小野,我想去米利奈爾。”
    須臾間,厲野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雪地裏竭力抑製淚水下落的倔強的櫻珞。他握住水鯉的手,說,好,我陪你去。
    他沒有時間權衡利弊或者兩害相較取其輕,水鯉直接亮出她最有力的武器,殺的厲野片甲不留。這種事情從來沒有誰對誰錯,不是得不到的一方就比較可憐值得同情,更不是擁有的那一方就應當被唾棄和鄙視,從來不是這樣的。隻不過每個人都在執著,抓緊了不放手。
    “櫻珞,我要去米利奈爾。”
    電話裏的櫻珞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輕輕歎氣,“嗯,再見。”
    櫻珞,抱歉嗬。  
B15
    且曳三源弄是且曳城的“貧民窟”,臨近祈願河的源頭,時常有年輕壯勞力在碼頭幹苦工,頂著炎炎烈日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挑出可憐兮兮的飯菜裏混入的沙石,罵罵咧咧就這樣混過一天,大概一天的工錢可以維持兩天餓不死的程度。弄堂裏老老小小的叫花子,瞎眼的斷腿的比比皆是。鬼殷穿過碼頭,走進三源弄,腳下坑坑窪窪的水泥路有常年不幹的汙水,灰黑的圍牆避免了石板上太陽的暴曬,牆角石縫內的青苔瘋長。兩旁店麵窗棱上積了陳年的油垢和灰塵,輕輕一吹就迷了眼。路邊靠牆角有無證經營的小的燒烤攤,油鍋裏用了一兩個月的油漂浮著白花花的東西,燒烤架的鐵絲網上黑色的固體不斷往下掉,落進油鍋裏,彌漫著嗆人的油煙味。在另一邊是被這裏人稱為瘸傻子的乞丐,他的身上長滿了爛瘡,哼哼唧唧地向過路人磕頭乞討,可是經過此地的絕大部分都是窮人,有多少人還會從每天的救命錢裏拿出一部分來施舍他人?哪怕是冬天也會有蒼蠅在他耳邊鬧個不停,更不用說灰乎乎的老鼠。他身上流著膿水,整天半死不活的樣子,好死不死地吊著,也不曉得到底在等什麼。有人說他實在是太懶了,連死都懶得去死。弄尾的福嫂見到瘸傻子最是討厭,她的女兒被他嚇哭過好幾次,還被瘸傻子身邊的灰老鼠咬過,患了鼠疫,幾乎是傾家蕩產才保住了性命,到現在還是個藥罐子,不離病榻,嫁都嫁不出去。所以每次福嫂經過瘸傻子身邊,啐一口是她心情好,常常是不踹上兩腳不肯走的。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瞟一眼就匆匆走過,還是抓緊時間做點工賺錢比較方便。
    那天夜裏下起小雨,很快變成中雨,越下越大,弄裏沒什麼行人,店鋪也收攤了。瘸傻子油膩膩的頭發攏上一層水粘在額前,他拖著條瘸腿卷起身邊唯一的家當——一條薄被子,想找個地方避雨。突然一道黑影擋在他麵前。瘸傻子撩起頭發,眯了眼,隻隱約認出一頂寬邊禮帽的輪廓。瘸傻子喉嚨裏有口痰,啞著嗓子嗚嗚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骨瘦如柴膿瘡潰爛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被子。
    來人隱藏在黑暗中,聲音冷厲:“你的任務完成了,把東西交給我。”
    瘸傻子含糊不清地想說什麼,一邊手忙腳亂地拆開被子上淩亂縫補的線,薄薄的棉絮裏掉出什麼東西,他抓緊了那個東西,遞給來人,抱著破爛的棉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弄堂深處,遠方傳來悠長悲歎的歌,還未入人耳,已經被雨水衝刷得一幹二淨。鬼殷側耳,放肆悲涼的詠歎調是他從未聽過的曲子,深深淺淺埋入一坯土,化為一縷煙,散盡。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係向牛頭充炭直。
半匹紅綃一丈綾,係向牛頭充炭直……
    第二天清早東方第一抹魚肚白像一隻溫柔的手擦亮了世界的視線,有人在弄堂口發現了瘸傻子的屍體,他身上的爛瘡全都好透了,心髒停止跳動,身上除了一身爛衣服,隻有一條破棉被,縫好的線頭開了。政府的人磨磨蹭蹭地過來,一口斷定是心髒病猝死,沒有人有異議,放到殯儀館,燒了,埋了,完事了。
    哪裏又有人為他的死而悲傷呢?  
    “所以君敘是你哥哥?也是一百多歲的老妖怪了啊。”櫻珞無所顧忌地開著玩笑,她看不到君祀的臉,自然不知道她現在正咬牙切齒。
    “嗯,他殺了自己的親弟弟,我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君祀甩開手邊的杯子,殘餘的藥液滴落在地板上,這種抑製蝶蘿撕裂心髒的藥總能讓她萌生尋死的念頭。她多羨慕櫻珞那麼年輕,蝶蘿對她的身體狀況還構不成威脅。
    “唉,貴族人家的生活我真的無法理解……”
    “去你的,是誰家妹妹為了奪取繼承權想殺死姐姐啊?”君祀毫不顧忌地在櫻珞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哎喲單姓貴族和四姓貴族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好伐,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接到櫻珞的電話的時候君祀正想找個人說說話,學院的反動發起之後,司瞳每天都要處理很多事務,妮娜總是在外奔波,璃珠活的太死板,而君祀本身冰冷的壓迫感也使很多人畏懼她。禽鳥擇良木而棲是且曳學院大部分學生的觀點,而全學院的配合,雖說都是校長勞苦功高,也都是君祀激出來的。
    司瞳回歸後他們就已經將計劃向校長和盤托出,自然遭到強烈反對:“這裏是私立學校,不是讓你們抓壯丁的地方,而且我們和政府還有交易!昔日你們解決了蒼冀族的叛亂就上癮了是嗎?偏要自己試一試,自己找死就算了,還死皮賴臉想拖上全校師生,獨找死不如眾找死是嗎?你們以為所有人都是憤青啊,你以為全校師生就心甘情願任你們擺布嗎?你以為你們有多牛逼能夠肩負這麼多人的性命啊!”
    校長聲色俱厲咄咄逼人,君祀默默退到司瞳身後,讓他來抵擋唾沫星子,不得不說校長精力太旺盛了,罵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好不容易校長講累了停頓一會兒,君祀用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眼神淡漠地火上澆油:“既然如此,校長來帶頭反抗不就好了?您對這個國家的恨並不比我們少吧。老師您不會忘了吧,藺後。”
    空氣像粘稠的巧克力糖漿,校長一瞬間石化了。君祀清楚地知道她成功了,這麼這麼多年校長與世無爭,政府的要求他也盡心盡力地完成,隻不過是一位暮年的老人逃避著過長過遠的哀歌。她在黃昏幕布上添一片火燒雲,就點燃了整個天空。逃不了的,午夜循環的夢魘宛如街道上飄零的亡魂,欠下的,未還的,遲早要算清總賬的。淡然避世又如何?不計前嫌又如何?深入骨髓鐫刻入碑的疼痛又如何能用一個世紀輕描淡寫地揭過不提?
    “你們……要我做什麼?”校長終於妥協。
    司瞳勾起嘴角,平靜冷漠,牽起一個尖銳的弧度:“不用麻煩,我們隻需要您的點頭。”  
    鬼殷把那兩枚銅錢托在手心裏,臉上蒼白無光。他看著眼前的男人,偶爾會露出同情的神色。
    君敘取了其中一枚銅錢,在燈光下細細觀賞,放回鬼殷手裏,取走另一枚丟進口袋。他看著鬼殷奇怪的眼神,爾雅一笑:“鬼殷,我怎麼看不透你呢?明明那麼喜歡君祀,為什麼還要一廂情願與她為敵?你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我隻是作為鬼族的族長,履行我的使命。倒是有人讓我帶話給你,問你怎麼還不去死。”
    君敘笑了兩聲,安慰似的拍拍鬼殷的肩膀,“剩下那個,交給你自己毀滅吧。”
    君敘離開後,鬼殷把剩下一枚銅錢死死地攥在手心裏,浸沒在黑暗中的鬼殷眼中布滿血絲。他張開嘴,慌張地四處搜尋,一個人影也沒有。最後他望向自己的手腕,咬下去。
    “那首詩……是叫《賣炭翁》是嗎?好慘的一首詩啊。”
    “啊,其實無所謂吧,寓意什麼的……”
    “現在不是也有那種……描寫人性黑暗的小說電影什麼的嗎?”
    “得了吧,隻不過是打著人性的幌子描寫黑暗吸引讀者和觀眾的眼球好賺錢罷了。”
    實驗室的地下,鬼殷和那個被固定在機器上的女孩興致勃勃地聊天,女孩的背部已經完全與背後的齒輪融合,翻卷的皮肉連著金屬外殼,水藻一般又長又密的黑發纏繞在齒輪上,連接著後麵的黑色容器。女孩的雙眼緊閉,神情平靜,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實驗室內。她咯咯笑著說:“不要把自己裝得像憤青一樣嘛。說起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呀,居然把那麼重要的東西都交給一個……乞丐?”
    鬼殷隨意地靠牆站立,玩弄著自己的黑色禮帽,“所謂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那個乞丐原來是我的一個手下,後來家裏出了一些變故,不得已和妻子離婚了,他來求我讓前妻和兒子在新家不受欺負。他說什麼代價都可以嘛,我就把那兩枚銅錢給他了,順便下了一個……說詛咒或者預言都不太恰當吧。我讓他十年四海雲遊不愁吃穿,十年沿街乞討收緊折磨,不到我再來找他就無法死去。”
    “嘖嘖嘖,你這人真殘忍……那你有好好安頓他的家人嗎?”
    “當然的,那又不是什麼難事,他的兒子好像還進了且曳學院,叫西涼還是什麼的。”鬼殷重新戴好禮帽,把帽簷往下一壓,“話說我去過君敘那裏了,你的話也帶到了,他沒什麼反應呢。”  
    女孩的聲音明顯非常失望,隻是無法挽留,她十分不情願地自嘲道:“君敘早應該不記得我了吧,這個世界上知道我的存在的不隻有你一個人嗎?連君祀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多可悲啊,被整個世界拋棄……”
    鬼殷的手杖輕輕叩擊地麵,金色的碎發和黑色的帽簷遮擋了他的雙眼:“我晚上會再來的。順便告訴你,君敘現在大概在準備迎接他的女朋友,好像叫水鯉吧。”
    大門在女孩麵前閉合,燈光暗淡,所有的機器都浸沒入黑暗。當然她是看不見的,靜謐無聲的實驗室裏隻有女孩輕輕的笑聲,滿腔的恨意無法宣泄。
    “水鯉?君敘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天真了?把我害成這樣,你還妄圖得到幸福嗎?”
錦瑟重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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