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1年四月中旬，肅宗皇帝迎回避亂出逃的父親玄宗。然後就體力不支倒在了龍榻上。
    而受盡磨難的玄宗皇帝再次回到大明宮的時候也已是殘燭將息，不過還好，有高力士的照看。
    寶應元年，那天李隆基好像精神好轉，上午還練了字傍晚沿水岸信步，夜裏才回來。
    高力士頗感喜悅，遂於往日一般站在龍窗前和他聊天，是想到哪聊到哪的聊天。
    元一……李隆基忽然喚他。高力士愣了好一會兒，並未答應，因為他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怔了怔，方才微笑道：太上，有何吩咐？
    李隆基問他：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高力士，側耳細聽，什麼也沒聽到，於是據實以告。
    李隆基仍是睜目側耳傾聽，須臾又說道：或者，是箏聲？
    高力士仔細聆聽，任是搖頭道：想必會不會吧，夜已深，怎麼還會有人奏樂擾亂太上休息呢？
    李隆基方才微一頷首：對，夜已深了，你我都困了，下去歇著吧。
    高力士仔細看李隆基，發現並無異象，隻是略顯倦容，於是告退去緊挨著神龍殿偏廂歇息。
    看著高力士離開後，李隆基擦了擦眼角，慢慢背過身，他的一生所愛，他的一生不棄，細細數下來，卻是尋不到絲毫痕跡。他宛轉深涼的笑，究竟什麼是永生不忘，又究竟什麼是過眼雲煙，一個個離他而去的人啊，誰會在九泉之下遇見，誰又等不及他轉身而去，誰將生前誓言記清，誰又將死後的約定毀盡……
    這輩子，不長，而他等待最後一天卻仿佛很久了。百年萬代之後，誰還記得他？他又該先遇見誰？
    所幸全忘記罷，用幹幹淨淨的來世重活，再經曆一番沉浮，再經曆一番生死。
    次日，高力士再往神龍殿，宮女報告說是太上仍在歇息，高力士等了許久，心下不安，方才入殿探視。
    李隆基端然躺著，確似平日熟睡模樣，仔細觀之，又發現膚色有變。
    如他所料，叫他沒應聲，他手指輕引於他的鼻端，果然沒有呼吸衍生的生氣。
    他頹然在他身邊坐下，暫時不辨悲喜，隻是心中空落落地，想起幼時與皇帝追逐嬉戲時，也是這般光景——
    腳步聲接近，將小小的他從藤蘿下拽出。李隆基露出孩童得意的笑容：“元一！我捉到你了！”高力士，不，是馮元一透過雕花門窗仰望著晴朗蔚藍的天空。
    突然想起，那日的天色，亦是如此明媚可人。
    少頃，他才酸楚地去摸他擱在錦被上冰涼的手，似欲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傳給他。
    先前隱匿於他雙手下的事物滑落，那下滑的弧線驚動了高力士，見是一柄團扇。他彎腰拾起，待看清後，他先前所有的感覺隱去，嘴角邊隻是如同冰花一般，冷淡的笑。
    扇上題有四行詩，中鋒用筆穩健流暢，克製的連絲和從容的提挎，沉靜絕塵，是他無比熟悉的字跡：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
    公元762年李隆基於長安太極宮神龍殿駕崩。
    公元762年高力士哀慟嘔血而卒。
    揮退了宮人，長生殿是靜悄悄的李亨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笑意化為淒清，卻更添了幾分寧靜——終於可以去見她了！
    玉環，你在地下千萬別離開，且等著我……若是百年不夠，我就用千年來向你賠罪；無論油鍋還是刀山，隻要你能解恨，我願意一一試過……
    他神智逐漸迷糊，心中隱隱泛起喜樂和解脫。恍惚間，他好似看見楊玉環白衣勝雪，手持蓮花而來——
    她微笑著伸出手，任由他緊緊挽住……李亨朝空中抓去，隻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後睜開眼，隻看到長生殿裏奄奄一息的燭火——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連理枝？連、理、枝嗎？！
    李亨圓睜著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殿外三更鼓響，哭喊聲大作，卻是誰也不曾注意，這位叱吒風雲皇帝，死也不能瞑目！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已是琉璃火，未央天。
    我到最後，都沒見著你啊。
    至此天寶年間的最後一位傳奇人物也掩進了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