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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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間歡宴的帳篷裏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大家的表情各異,但明顯都與剛才截然不同。雲起連眼都懶得抬一下,直接放下酒杯走了出去。
    身後是一片嘩然。
    蘇翺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腦子裏轟一下,炸開鍋一般,許許多多東西鋪天蓋地傾瀉而出,灌滿了眼前的世界,他想也不想,扔開酒壇子就追了出去。
    大家錯愕又憤懣,好好的宴席被攪亂,隻剩下一桌子的菜和歪歪倒倒的瓶瓶罐罐,而他們的左將軍樓冶早已不勝酒力,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嚕。
    外麵很冷,徹骨的寒風幾乎要把人凍僵,雲起卻沒有披上他那件雪狐裘,就這樣站在軍營外,仰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蘇翺小心翼翼地走近:“你在看什麼?”
    “天。”
    有些挫敗,不甘心繼續道:“有什麼東西可看麼?”
    “沒有。”依舊是簡短的回話。
    蘇翺自討無趣般捏捏鼻子,看著雲起單薄的衣擺在風中鼓起又落下,不禁道:“你不冷麼?”
    雲起終於有了點反應,像是被問話突然拉回了知覺,微微地打著顫,嘴上卻是:“這裏再冷,也比那吵吵嚷嚷的屋子裏好得多。”
    蘇翺這才記起自己追出來的初衷,無奈道:“雲公子,大家辛辛苦苦打了勝仗……舉杯慶祝,也算用酒洗一洗自己身上那股血腥味……你又何苦潑這盆冷水呢?”
    “是麼?那我對不住了,抱歉。”雲起表情不變,拱手,算是向蘇翺表達著自己的歉疚。
    蘇翺一時冒了火,一把扯過對方就發氣:“大家好不容易,拚上了性命才守住這邊疆不被賊人踐踏,你倒好,一句話便攪渾了一鍋好湯!”
    雲起皺眉:“你放手。”
    提過他的領子,蘇翺不依不饒:“我知道這一仗又折損了上百將士的性命,但這也是作為一個軍人的使命。若山河不保,國破之日也不遠矣,若國破,折損的便不是我們這些人,而是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那才是屍骸蔽野,血流成河之日……”
    “那將士就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麼?為何一定要用人命換來所謂的和平?”雲起毫不轉開目光,直直地對著蘇翺的眼睛。
    那是一雙柔美的眼睛,此刻卻滿是剛毅的神情,一時間蘇翺竟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甚至快要敗下陣來。
    “這些將士就沒有親人愛人麼?你認為折損的僅僅是他一人的性命……你又何曾想過,他們背後千千萬萬個於瞬間毀滅的家庭?”雲起的目光越來越狠辣,眉頭緊鎖,逼得蘇翺不由得轉開了眼。
    他鬆手,放開了雲起,對方拂袖撫平了領口的皺褶,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
    雲起說的這些,蘇翺又怎麼會不知道,隻是隨著從軍的年月增長,便不願再去追究,再去想起罷了。戰火無情,吞噬掉的不僅是性命,還有人心。不僅是自己身邊這些人們的性命,也囊括了所有的人,不分敵我。在國與國,利與利的爭鬥中,不過隻是一群相同的可憐人罷了。
    自己是,樓冶是,大家都是。
    出生在這個時代,一出生便不得不背負沉重的使命,即使蘇翺一次次想逃走,也會被命運扼住咽喉,掰回到應去的地方。就像當年,那個把自己從屍體中撿回的人一樣,一次次向他下達著非你死必我亡的命令。
    最後,他終於親手殺死了那個人,然後,帶著滿身的血汙在街上跌跌撞撞行走。夜已深,路上幾乎鮮有人跡,蘇翺一時間不知道何去何從。他混進一群乞丐的隊伍裏,憑借著好身手同他們搶吃食,後來逐漸發展成,一個小團體的領袖。
    他們不再單純靠乞討解決溫飽,在蘇翺的安排下,開始做起了小偷小摸的勾當。而每當有人失手被抓,蘇翺都會想辦法救出他來,縱然自己去頂罪,上衙門挨上一頓結結實實的板子,他也絕不眼睜睜看著自己身邊的人受罪。
    好歹這是個亂世,小偷小摸的事,衙門本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若不幸被逮到,頂多也隻是打一頓就放人,於是蘇翺隻消在城郊破廟裏的草鋪上趴上幾天,便又活蹦亂跳的上街幹壞事了。
    這些日子,究竟有多苦,如今的蘇翺也沒有太多印象了,隻知道邊疆戰事又起,朝廷來征兵,蘇翺便捂著前幾天剛被打傷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去了。起先隻是自願,而後因為沒幾個人願意參軍,便發展成為強行征兵,看著那些細皮嫩肉的男孩,甚至男人,哭爹喊娘被拖進了軍營,直怨老天爺沒給他投一個好胎,做有錢有勢人家的孩子。吵著鬧著,管事的煩了,拖到角落踢上幾腳,立馬就安靜了下來。
    蘇翺隻是冷眼看著那些人,然後衝到管事麵前,認真道:“你們軍隊裏,管住嗎?可有吃的?穿的?”
    那個管事的不屑地瞅一眼麵前這個一身髒汙,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冷哼道:“當然,軍人可是國之棟梁……一旦打了勝仗,更是好吃的好喝的供著你,還怕沒得福享麼?”
    蘇翺低頭,仔仔細細地想了一番,當晚,便站到軍營外的空地上,拉響了手裏的信號彈。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軍營就熱鬧了起來,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孩子站在營外,叫嚷著要當兵,要做為國捐軀的大英雄。
    為國捐軀四個字,究竟有多麼沉重,當時的他們都未曾思考過。一群人隻想著熱熱鬧鬧地打上一仗,然後吃著好酒好菜,再不用蜷縮在漏雨漏風的破廟裏,吃著別人施舍的殘羹冷飯,再不用做一個毫不光彩的小偷,而是成為人人景仰的大英雄。
    軍隊兩天後就出發了,在路上,喝著管事分下來的濁酒,很澀,卻是蘇翺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滋味。也是那一次,他愛上了酒。
    那是極其慘烈的一戰,雙方軍隊皆折損嚴重,不得不放出號角示意暫且休戰,然後蘇翺親眼目睹了,他身邊的夥伴們,或死或傷的慘狀。
    整齊擺放的屍體,順著孔雀河河岸,足足綿延了十幾裏,那樣的光景,任是以前的蘇翺再怎麼想象,也是估摸不到的。當他看到因為傷情太重,不得不被軍醫去勢的小猴子,瘋瘋癲癲一頭撞死在河邊的大石上時,憋了太久的眼淚終於泛濫開來。
    ……
    蘇翺鼻子一酸,眼眶突然紅了一大片,盡管他別過頭去不想讓雲起看到,可是那止不住的哽咽聲還是引起了對方的注意。雲起回頭,神情有些愕然。
    “幹嘛……你別轉過來……”蘇翺刻意板著一張臉,抽抽搭搭,別扭到了極點。
    雲起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那般,眼睛眨了半天,才過去抓住蘇翺的肩膀。
    蘇翺不自在地掙脫了幾下,眼睛越來越紅,雲起終於醞釀著開口:“你……怎麼了?”
    這次換蘇翺愛理不理了,他手用力在眼角揩了一把,冷道:“沒。”
    雲起皺眉,惱然道:“沒怎麼?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真是惹人笑話。”
    “我惹著誰了?!這裏除了你,還有個鬼?!你不愛看便不看!”
    沒料到一向沒個正經的蘇翺竟會突然如此,雲起的神情分明慌了起來,他赧然地轉過臉去,聲音有些不穩:“你知道我不太會安慰人……你若不說與我聽……我就更不知道了……”
    似乎是憋了許久才憋出的一句話,看蘇翺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淚眼朦朧地看著自己,雲起忙補上一句:“我不看你了,你想哭便哭吧。”
    笨拙到極點的措辭,逗得蘇翺噗一聲便笑了出來,原來雲起不是不愛說話,而是他這個人,本來就不太會說話。
    順勢扯住對方的袖子,蘇翺哭得那叫一個悲慘,鬼哭狼嚎得方圓幾裏都能聽見,眼見軍營的門簾被人撩開,雲起慌忙拉開與他的距離,可是蘇翺力氣出了名的奇大,發力了幾次都紋絲不動。
    拉著大大白白的袖子就往上麵揩著鼻水,雲起終於忍無可忍,咬牙朝蘇翺的膝蓋骨踢去,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確實沒留神,蘇翺竟然沒躲開,腳一軟就扯著雲起摔在地上,然後就是雲起一想起就會生不如死的場麵,至此以後,雲起便開始習慣性地躲著蘇翺。
    …………
    ……
    像是沒聽到蘇翺似歎非歎的抱怨那般,雲起隻是靜靜地站著,既不開口打斷他的思緒,也不反駁他的話,而雲起越是如此,蘇翺就越是心慌。
    一連歎了好幾次氣,蘇翺終於忍不住道:“小雲……你今日約我出來,不會隻是叫我陪你賞湖吧……”
    “雲傾說笑了,我一個瞎子,有何風景可賞。”
    咦,不是讓我陪他遊湖?
    “那……你是真的想我了?想見我才……”蘇翺眼睛一亮,忙看向雲起。
    雲起倒也不入他的套,直言道:“不過是想同你道個別罷了。”
    “別?”這次輪到蘇翺摸不著頭腦了,彎彎的眼睛眨了眨,雲起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靜,即使說著自己的事,麵目也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雲起點頭:“說來慚愧,我自小的願望便是雲遊四海,救死扶傷,並不曾想拘於一個地方……”
    蘇翺頭一懵,全身的寒毛,似乎都隨著這句話豎了起來。
    “而如今因為雲傾你的關係,我已在京城待了快兩個月,這裏風調雨順,民風淳樸,百姓皆樂業安居……且無病無災,實在不需我再久留下去。”
    蘇翺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聽著雲起的話,不知道是不是風寒加重的緣故,口中的酸澀感越來越重,他不適地咽了口唾沫,沉聲道:“然後呢?”
    然後呢?
    就連蘇翺自己也覺得好笑,人家已經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告訴你,他呆膩了這個地方,這裏沒有任何值得他掛念的東西,就要走了,而至此一別,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個春秋才能再見上一麵。
    而這樣的亂世,能再見上一麵,已是上天對你極大的眷顧,很多時候,那些曾經的人事物,都在你不經意時擦肩而過,然後,卷入塵世的洪流中,永無相見之日。
    這樣的情景,蘇翺已經經曆了太多次,而他最不想體會的,便是與雲起的分別。
    不知道是不是越是懼怕什麼,什麼就偏偏會發生。
    蘇翺手心開始滲出濕冷的汗。
    “然後?”雲起不解地轉身,“你想說什麼?”
    ……
    牙咬得死死的,半天才擠出一句:“嗯……既然你意已決,那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日再會……”
    ……
    今晚,月色如洗,像是方被淚水潤濕過的眼睛那般,照得大街上明明晃晃。
    蘇翺又一次讓自己醉了,而這次,明顯醉過了頭。無數的畫麵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他迷糊著睜開眼,伸出手,貪婪的想要抓住些什麼。
    但終究是一場空,就像他追逐了多年的東西,如同握在手心裏的流沙,當他愈發努力想要阻止它們的流逝,卻流逝得越來越快,直到統統消失不見。
    五年前,他努力灌醉了雲起,而一向冷漠,帶著刺的人終因支撐不住醉倒在自己的懷裏,睡容安靜且溫柔,他竟然托著腮,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那般,癡癡傻傻看著懷中的人,全然忘記了時間。
    就隻是那樣專注的看著。
    隱隱約約聽見對方的囈語,蘇翺立刻湊過去聽,而就是那麼個細微的舉動,卻瞬間被雲起勾住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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