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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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好幾天,樓冶都在做同一個夢。
夢裏的世界很是混沌,冗雜在一起的顏色,逐漸膨脹起來,然後,推開一扇門,樓冶看見了自己。
與此同時,他還看見了蘇翺和雲起。
他們就站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可是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抓不到。樓冶努力向前跑去,卻似被人拖住了步伐一般,越來越慢,慢到眼前的人影,越變越模糊。
整個世界開始交織翻騰,那是自己無比熟悉的大殿。
而高高在上的龍椅前,卻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自己,另一個,卻是蘇翺。
他看見自己驚恐萬分的表情,已被蘇翺用劍逼住了喉嚨,一步步往後退去。他聽見自己不住地哀求,求眼前的人放過自己。
然後,畫麵突然一轉,敞開的殿門轟地一聲重重關上,殿內的光線頓時暗沉下來。樓冶驚惶失措地看著眼前的自己,五官被拉扯得變形,沉重的陰影落下,打在臉上。
腳步聲愈發沉重,那是無限恐怖的聲音。
那個被蘇翺踩斷了脖子的瘦女人,突然從龍椅後的長簾裏走出來,她拿著一把細長的劍,劍身閃著幽冷的光。於是,來不及進退,更無法反抗,樓冶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那把劍貫穿了身體,血一瞬間就噴了出來,濺得蘇翺的白色長袍斑斑塊塊。蘇翺卻冷笑一聲,絲毫不同情他那般,對他身後的女人投出了讚賞的目光,接著加近了抵在他喉頭的劍。
一時間,又是一道鮮血噴湧,夢裏的他,即使沒有任何痛覺,卻也能感覺得到那個自己的萬分痛苦。
女人拔出了支撐著他身體的劍,他眼看著自己頭朝著地麵從龍椅前栽倒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
最後的畫麵,卻是一臉陰笑的雲起,走到他的屍體旁,毫不留情地一腳踩在他的臉上,使勁輾轉,聽到蘇翺在上麵叫他,雲起才停住了動作,緩緩踱步到那滿是金光的禦座前。
……
“啊!”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夢裏的故事太真實,也太沉重,壓得樓冶幾乎醒不過來,他猛地坐起,扯過被子擦擦汗,滿腦子卻仍是蘇翺坐在龍椅上,傲視著他的畫麵,怎麼甩都甩不掉。
妙貴妃似乎也被嚇得不輕,慌慌忙忙坐起,一看樓冶滿頭滿身的大汗,撩起簾子就喚下人來。
一杯淡雅清香的花茶很快就送來了,妙貴妃接過茶,仔仔細細地吹冷,遞到樓冶麵前:“皇上……讓臣妾伺候您喝杯茶壓壓驚吧……”
樓冶一手就打開了她端茶的手,熱氣騰騰的茶頓時潑了一床,杯子飛出老遠,摔得粉碎。
“皇……皇上……?”妙貴妃眼角帶淚,抽抽搭搭就要哭出來,“您究竟是怎麼了?”
樓冶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朕如何,與你何幹?!”
妙貴妃媚眼一轉,不甘心的還想開口,可“皇”字還沒發出個完整的音,就被樓冶指著鼻子罵起滾來。
伴君如伴虎,再是身份地位位列後宮之首,此時此刻,也隻能裹著衣服連滾帶爬地離開皇上的寢宮。妙貴妃咬唇,推門走出宮殿的時候,正巧撞上守夜的塗公公,塗公公不明所以地開口問詢,卻莫名其妙吃了貴妃娘娘一個既幽怨又狠厲的白眼。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聽見殿內噼裏啪啦砸東西的聲音,然後是皇上的怒吼:“出去……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塗公公嚇得兩腿直打顫,哆哆嗦嗦半天才緩過神來。
如此情況,持續了好些天。
太醫也來瞧過,隻說皇上怕是前些天在將軍府受了驚嚇,心事太重,以致戾氣纏身,夜不能安寐,開了幾個上好的調理方子,囑咐著皇上多注意休息,按時吃藥,也就算盡了自己的本分,領了賞錢退下了。
而隻有樓冶自己知道,他是心結未解。躺在床上半天無法入眠,閉上眼,盡是蘇翺和雲起一起,與自己刀劍相向,逼宮奪位的畫麵。
即使不停說服著自己,這是假的,分明是有人串謀起來,想要陷蘇翺於不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總是不肯不信自己的直覺。
虎營左將軍陳炳元,是個出了名的直性子,說話豪氣十足,外加一副天生的大嗓門,樓冶幾乎認定他是自己身邊最沒有心機,最不會誣陷忠良的人。
而這樣一個人,竟然一直跪在禦書房外,任塗公公怎麼勸都不肯起,硬是跪到樓冶心徹底軟了,開書房門,迎這個開國大將進來,好好生生賜了座賜了茶。
怎料陳炳元一把鼻涕一把淚,被風沙摧殘得慘不忍睹的臉皺成一團,鼻涕掛在胡須上,黏糊糊的樣子,樓冶幾乎看不下去。想著陳炳元到底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忠臣,須得好好寬慰著,忙掏出自己的冰蠶絲手帕,遞給他,怎料陳炳元竟然哭得更慘,撲通跪到地上就大喊:“皇上……蘇翺狼子野心!皇上萬萬不可再縱容他放肆了啊!”
樓冶歎氣,癱坐回椅子上,無奈道:“怎麼你又提這件事……罷了罷了,朕隻道你心直口快……並無意觸怒朕……你快快收住嘴平身吧……”
自從那日他被羽林軍從雲氏醫館接回起,關於蘇翺意欲不軌,想要篡權奪位的輿論仿佛如放生回山林的猛虎,來勢洶洶,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先是前朝的老臣新秀,再是後宮的妃嬪,到現在,連他曾經拜過把子的戰友兄弟都站出來,指責同是生死之交的蘇翺。
一開始樓冶隻覺得無比惡心,就像突然看清了世態炎涼人心醜惡的小孩子那般,衝每個人發著脾氣,堅定地相信著蘇翺。
在他的心裏,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他,但唯獨蘇翺不會。
即使自己笨手笨腳,在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戰場上出錯,甚至連累到蘇翺,那個家夥也沒有說過任何令自己喪氣的話,更沒有哪怕一次,丟下過自己。
江山已定,眼看數萬裏河山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蘇翺卻將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讓給了自己。說著什麼江山雖好,而與其坐擁江山十數年,不如肆意大醉朝與夕。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蘇翺仰頭飲盡壇中的酒,順手把酒壇摔開,挽起袖子,靠在他的身上,“還是古人說的話有道理……誒……你說呢?”
樓冶醉眼朦朧地回頭,看看蘇翺,再看看天上的月亮。
這是打下江山前的最後一夜,也是自己和蘇翺最後一次如此把酒言歡,肆意逍遙。
……
如此蘇雲傾,自己怎能生起懷疑之理。
可陳炳元與其他臣子的話,卻也是字字在理,令自己不得不心亂如麻。
再三讓陳炳元平身,不要再抗旨不遵,卻怎料以他的性子,也會如那群迂腐老臣一般鑽起牛角尖來,不僅大哭大喊,甚至變本加厲地控訴起來:“皇上……這蘇府藏龍臥虎,想必皇上也已經見過了……僅僅是小小的護院都有如此功夫……皇上難道不覺得奇怪麼?他一個武功高強的將軍,何必養這麼些同樣的高手在身邊……又為何,皇上偏偏在蘇府遭劫?皇上……還請您細細斟酌臣的話……臣對您,是一片忠心耿耿啊!”
樓冶的頭越來越痛,所有的線索在腦海裏串聯起來,不受控製的朝著他害怕的方向延伸。
……
今日,一向身體朗健的蘇翺竟然破天荒染上了風寒,噴嚏是一個接一個的不停,鼻子變得紅紅腫腫,他難受地揉揉,堵得死死的鼻道讓他心情頗有些不好。
第一直覺就是有人在背後說自己壞話,可轉念一想,也說不定是有人在念著自己。
如此想著,心情也不由自主變好了許多。
蘇翺翹起腿,坐在後院的石桌旁,捏捏鼻子,試圖通通氣。
管家江德全有些看不過去了,冬天來得很快,轉眼間又走到了年末,今晨飄飄灑灑地下了一場雪,這蘇將軍竟然起了個大早,穿得單薄,頂著風雪教那群孩子習武。
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是受不住的。
而晨練結束,孩子們笑鬧著去飯堂吃早飯,江德全便勸著蘇翺回房添些衣服,再喝碗薑湯驅驅寒。怎料蘇翺竟然搖頭拒絕,怎麼也不肯浪費回房的時間,隻為了那個叫秦蕭的孩子。
看著風雪中舞劍的瘦弱身影,江德全歎著氣搖搖頭。
自從這個孩子來了府裏,幾乎就沒給過將軍一個正眼,性格陰沉無比,除了他的姐姐秦雨,就沒一個孩子願意接近他。而他不僅沒有朋友,還因為老是同人打架被所有孩子和府裏的下人列入了黑名單。蘇翺得知後,罰他挑著兩桶水,光腳踩在冰冷的地上,繞著院子跑了一整晚,而他領罰時倒也乖得很,不聲不響,不吭一聲地照做,蘇翺倒也整夜整夜地陪著他受罰,更深露重,夜風涼得刺骨,真不知道罰的究竟是秦蕭還是蘇翺自己。而天剛蒙蒙亮,那個孩子一結束懲罰,就拎著拳頭向蘇翺揮去,卻再次被摔出老遠。
如此野犢子一般的個性,不知道將軍究竟在想些什麼。
江德全正如此想著,果然那個孩子改變了舞劍的方式,劍鋒直指蘇翺,發力,猛地衝了過來。
“阿嚏!”蘇翺鼻子一癢,在這個萬分關鍵的時候,竟然轉頭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江德全大喊著:“將軍小心!”一麵朝蘇翺麵前跑去。
劍貼著蘇翺的右臉擦過,到底是有驚無險的一刺,蘇翺又捏捏鼻子,隻微微一偏身子就躲過了秦蕭自以為精準的襲擊。
“臭賊人!”少年漲紅了臉大吼,飛快收回劍來,轉眼又是一擊,“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你!為全族人報仇!”
蘇翺嘖嘖嘴,怎麼這個孩子的腦筋像鐵打的一般,任自己怎麼掰都回不到正軌。
他兩隻手指一下夾住纖薄的劍身,歎氣道:“我說,你是不是以為老子這麼多年的仗都是白打的?!”語落,發力從秦蕭手中抽出劍,彈出老遠。
“啊!”秦蕭一下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蘇翺腳翹得老高,鼻子癢癢的不舒服,他用力吸了口氣,聲音有些悶悶的:“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若想報仇,你就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習武……你若踏實下來,說不定還會有親手殺死我的那天……若你總是如此心浮氣躁,隻怕你要等到我老死床榻了……”
秦蕭努力撐起身子,抬頭恨恨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蘇翺捏捏鼻子,繼續道:“我也早已同你說過,這一屋子的孩子都視我為仇人,你如果能好好同他們相處,聯合他們一塊,殺我個措手不及……我倒會對你心服口服起來。”
江德全鬆了口氣,上前,恭恭敬敬地問道:“將軍,要怎麼處罰他?”
蘇翺起身:“罰他去拾過冬要用的柴火,還有,吩咐廚子……今天沒有這個家夥的夥食了……”揮揮手,向後門走去,“此刻我與人有約,先走了……到飯點不需要等我……”
江德全點頭答是。
秦蕭的眼睛紅紅的,咋眼看去竟有些濕潤,他咬牙,半晌發不出一點聲音。
……
蘇翺找到雲起的時候,對方正打著一把傘,靜靜站在湖邊。
雪小了些,洋洋灑灑,落在淺灰色的傘麵上,湖麵是沉沉的霧氣,映得雲起的身影飄飄渺渺,好似另一個時空的人。
搓搓凍得有些紅的手,蘇翺悄悄走到他身後,想要嚇對方一跳,不料還未走近,就聽雲起道:“鬼鬼祟祟做什麼?”
蘇翺聳肩,一臉挫敗:“所以說你還是快些把眼睛治好吧,眼盲心明,倒是一點情趣都沒了。”
“是麼?”雲起笑道,“那我下次盡量配合你……”
蘇翺咂咂嘴,鑽進他的傘下,湖邊風有些大,一個勁兒往蘇翺的衣領裏灌,他哆哆嗦嗦,一個沒忍住,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噴嚏。
雲起訝然:“你受涼了?”
搖搖頭,蘇翺無奈地捏鼻子:“我還道是小雲你在想我呢,原來不是啊。”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雲起道,“若是風寒嚴重了,就上我那兒取點藥吧。”
蘇翺委屈了,眨巴著眼睛道:“小雲……你咒我呢……”
雲起道:“我剛剛遣了冬明回去照看醫館,如今氣溫驟降,染了風寒的人必定很多,想來他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你且在這兒賞湖吧,我先回去了。”
眼看著雲起真的轉身要走,蘇翺忙攔住他:“小雲,你現在行動不方便,離了我又怎麼能順利回醫館呢,再說了……”他眼簾一垂,聲音變得可憐巴巴,“自從上次羽林軍從你的醫館接走樓冶,隻怕你一下子紅透了京城吧……是不是你如今飛黃騰達了,就不願意搭理我這個粗野小兵了……”
他聲音顫抖,帶著哭腔,麵上卻笑得春光燦爛,暗暗觀察著雲起的反應。
雲起回頭,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怒氣:“你現在反倒指責起我來了,你是當今一等一的大將軍,那個樓少俠居然是現如今的天子……你瞞了我這麼多天,可曾把我當做過知己?”
蘇翺愣住,盯著雲起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真的生氣了,忙上前,想也不想就拉過對方的手,搖啊搖。雲起有些錯愕,尷尬地想抽出手來,不料蘇翺力氣大得像一頭牛,死活不鬆手,嘴裏還不停叨叨著是你約我出來的,你不許爽約,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雲起急了,手被他抓得生疼,壓下的火一瞬間騰了上來。
他語氣不善地開口:“雲傾,你若不放手,等下次你負了一身傷來找我,我就把你當做練針的死乳豬。”
蘇翺的臉色忽地轉好,他鬆了手,嬉皮笑臉道:“小雲……你果然還是你……跟五年前一模一樣,一丁點也沒變……”
雲起揉揉泛紅的手,不痛不癢道:“我以前是如何,現在又是如何,你又知道了?”
“自然是知道的……”他轉身,麵對著水霧繚繞的湖麵,聲音中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喑啞,“就像你五年前躲著我,現在雖然對我溫和了許多……但依舊是躲……這一點,從沒改變過……”
五年前,他和雲起初相識,因為雲起對他有救命之恩,蘇翺便理所應當時時同他待在一塊。起初真的隻是為了保護他,而兩個人相處的時間長了,情愫就莫名其妙地鑽了出來,就像硬生生擠出石縫的野草,一旦受到陽光雨露的澆灌,便開始在心裏肆意瘋長起來。
這是個亂極了的時代,落一星火就可以燒起一整片草原,明晃晃焦灼著天空的眼睛。然而亂世也有亂世的好處,那就是民風的開放,非一般朝代能比。
沒有人會在意你是娶妻生子,綿延後嗣,還是露水姻緣,風流快活。而對於一個人的性取向是否正常,就更沒有人過多的去關注了。即使你是大將軍,是女人們的偶像,但也隻要你會帶兵打勝仗,不會讓百姓們白白丟了性命,便可。
蘇翺不是個斷袖,從他打小就會偷偷去掀姐姐的裙子這一點就能確定。然,即使他有過多少個青梅,喜歡過多少個女孩子,也抵不過與雲起相處的這短短三個月零七天。
雲起長得很漂亮,有著一般男人所沒有的精致和清雅,但是又不會讓人覺得娘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是優雅而自在。
而僅僅是容貌漂亮,並不足以讓本不是斷袖的蘇翺動心,關鍵的關鍵,是雲起的個性。
不知道是不是雲遊四方,救死扶傷,生離死別的場麵見得太多,整個人也逐漸變得麻木起來,雲起的性格,全然不同於他樣貌那般謙和溫柔。他幾乎吝於言語,說話直截了當且毒辣到極點,簡簡單單,直戳你的痛處,所以雲起在軍營暫住的這段時間,除了蘇翺外,沒有一個人願意與他走得太近。
蘇翺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黑道白道都走過一遍,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不待見自己的人。
雲起給自己紮針療傷,自己不過隻是調侃他皮膚怎麼這般好,便被他一針下去戳住了麻軟穴,活活在榻上癱了一天,哪怕戰事吃緊,樓冶急得雙腳直跳,不停懇求雲起撤針,他也根本理都不理,拂袖而去,樓冶當時青筋直跳,握緊了手中的劍,就想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幸得蘇翺阻止,加上雲起確實是無人可取代的神醫,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樓冶才壓下了氣,帶著軍士上了戰場。
而蘇翱,是活活等到雲起氣消了,才得救趕去支援。
而打了勝仗,照例要擺宴,別的將士敬酒時都會扯著笑道:“多虧了蘇將軍驍勇善戰,足智多謀,我們才能坐在這裏痛痛快快飲上一夜啊!”
樓冶會說:“雲傾果然不凡,我敬你一杯。”
但雲起,則會不鹹不淡地開口:“不過用屍體堆積起來的勝利,有何可慶?”
蘇翺愣住,酒頓時醒了一大半,抱住酒壇,愣愣看著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