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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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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瑜朝,天和九年,齊國故地。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一場大雨,終是攪亂了人們欣賞山花的雅興。
    山名“駝子峰”,直白、平庸;山間有寺院,名“普渡”,終年香火旺盛,遊人絡繹不絕。然而,這世間的有些故事,終究與熙熙攘攘無關。
    兩個年輕人共執一傘,匆匆沿著山間小路奔跑,此地已經深入駝子峰腹地,人跡罕至,此時雨勢太大,山路崎嶇泥濘,以至於其中一人已經狼狽不堪,但他手中的傘,卻始終偏向身邊的人。此人全身已經被雨水打濕,但隱隱間,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隻是這樣的情景,讓這種嚴肅顯得有些滑稽。
    “連傘也打不好,”青衣男子佯怒,“管好你自己!”說罷將那傘向身邊推去幾分。青衣人麵相清秀,氣質斯文,隻是開口幾句話,便將這文人氣度糟蹋了個遍。
    身邊的灰衣男子憨笑著點頭,卻見那傘,仍是穩穩撐在青衣人的頭頂。
    “我的話,你聽不見麼?!”青衣人繼續將傘往身邊推開,“躲遠點兒。”
    灰衣男子依舊八風不動。
    見無法改變同伴的做法,青衣男子無奈的笑笑,說道,“前麵有院落,進去避避雨吧。”
    走近了才發現,這個院落竟是一處道觀,道觀很小,甚至可以說是簡陋,斑駁的牆麵隱隱露出內裏灰紅色的磚石,屋上的瓦片,呈現出多年不成換過的黑,這樣一座道觀,讓人感覺,那漫天雨滴仿佛要將它化去一般。
    兩人來到門前,看到門上樸素的匾額。
    匾額上的漆色已接近落光,但上麵的字,卻清晰可見——“安寧觀”。門兩旁是與匾額同色的楹聯——“永懷凡間事,長憶舊時歡”。
    “好字。”一直不曾開口的灰衣人說道,“字態俊朗舒逸,不掩其錚錚風骨。”
    “隻是,看這對聯,這裏麵住的,倒不像修行之人。”青衣人兀自扣響了門。
    不多時,門開了,內中走出一個中年道士,發髻梳得整整齊齊,自上而下一身粗布道袍,撐著一把寬大的油紙傘。看上去與仙風道骨相差甚遠,隻是,他的眉宇之間充沛著一種沉靜的氣質,將他整個人,隔絕與紅塵紛繁的情感之外。
    一番推讓,兩人隨道士進入院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株開的鮮豔的桃樹,亭亭如華蓋一般將整個院落遮蓋的嚴嚴實實,圍牆上爬滿藤蘿,亦是鬱鬱蔥蔥的樣子,再往裏走是正屋,有兩間臥房和一個正廳,廳中供奉著極小的土塑神像,廳堂後麵仍是一個小小的院落,種植了普通人家的瓜果蔬菜。青衣人看了灰衣人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嘲弄這間小小的、甚至很難稱得上道觀的地方。
    道士在灶間為兩人打來熱水,又燃起火盆,供他們烘烤雨水打濕的衣服,一時間忙碌不止,待到收拾利落,天色已然黯淡,可這漫天雨水,仍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
    “如此看來,怕是今晚要叨擾道長清修。”灰衣人看了一眼窗外,拱手說道。
    道士一笑,道,“無妨,”略一沉吟,又道“屋舍簡陋,怕是兩位要屈就一間了。”
    “已是很好。”灰衣人再謝。
    簡單用過素齋,兩人走進左進的臥室,屋內收拾的極其幹淨,桌椅床鋪一塵不染,幾乎沒有飾物,卻在桌上用白瓷瓶養著一支開得極好的桃花,灰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人物畫,天色灰暗,隔著遠了,隻覺得畫上的人朦朦朧朧,翩然如謫仙一般。灰衣人不禁走至畫前,畫中,是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長相極美,他獨立於一片燦然的花海中,唇邊泛著笑,然而眉間卻流露出無邊的惆悵,將這花朵帶來的春意寸寸逼退。不同於文人騷客“為賦新詞強說愁”,這個男子,仿佛生來就是與憂愁二字同在。
    灰衣人一時被畫中的情境所吸引,竟不能立刻脫身而出。
    “什麼畫,值得將軍您看得這麼仔細?”青衣男子徑直上前,拿起畫軸仔細端詳,看到落款,輕聲一笑。
    “嗬,十二年了,居然保存的這麼新,難得。”青衣男子笑道,他將手一抬,準備把畫軸放下,忽然發現角落裏,竟然有兩行小字——“願君長相顧,與我一世安。”
    正在青衣人欲開口評說之際,門簾被掀開,道士拿著幾支蠟燭走進來。
    他把蠟燭放在桌子上,道,“觀中平素無客,屋舍昏暗,權請見諒。”
    兩人急忙轉身答謝。
    見道士回禮之後欲走,灰衣將軍開口問道,“道長,不知此畫乃何人所作?”
    道士微微欠身說道,“正是貧道。”
    “不知畫中所畫何人?”青衣書生接問道。
    “是貧道的一位故人。”道士沉靜如潭水一般的麵孔終究在這一刻浮現出屬於紅塵的喜怒哀樂。“天色已晚,貧道告辭。”說罷,轉身離去。
    入夜,雨仍未停,青衣書生受不得白日奔波勞累,躺在床上翻身睡去。灰衣將軍的目光卻看向門外,透過那薄薄的布簾,尚且能看到燈火,隨著穿堂而過的風搖搖曳曳。
    “道長仍不安寢麼?”將軍步入正廳,輕聲說道,“夜已深。”
    道士不答他的話,站在門檻旁邊,把目光投向園中的兩棵桃樹,“今夜風雨,明日怕是無花可折了。”他轉過頭,看著年輕的將軍,“施主可是好奇?”
    “是。”將軍直截了當的回答。
    “那麼,請隨我來吧。”道士提起油燈,走向右進的臥房。
    兩人在桌旁對坐,各執一杯茶,朦朧的水汽氤氳開來,仿佛一個要開始的夢。
    “此處,已經十二年不曾有人來。”道士輕抿一口茶水,“未曾想,來的,皆是有緣的。”
    年輕的將軍不答話,隻靜靜的等著。
    “施主,可願被貧道超度?”道士如此說。
    “為何超度?”
    “為世所難容之情。”
    “那又如何?”
    “情不得善果,施主不怕麼?”
    “自然無懼。”
    “那麼,他呢?”
    “我怕。”
    “為何不放?”
    “不想,不舍,不願。”
    道士定定的看著他,那灼灼的目光仿佛要將世間諸般禁忌焚盡,此時此刻,也在堅定的與他對視,讓他隻得輕歎一聲——“癡人。”
    宋永安第一次見到陸長寧時,是在豐澤二十五年。
    齊國故地多沿海富庶之家族,其中宋家便是這其中的翹楚,海鹽、陶瓷、絲綢、航運,宋家哪一樣都占,而且哪一樣都做的極大極好,然而,這些,與宋永安無關。
    人人都知道,宋家的二小子不愛經商,偏愛舞文弄墨,尤其畫得一手好畫,那紙上的花鳥魚蟲,俱是極真極美;文筆亦是出眾,詩詞歌賦皆能登大雅之堂。連這當地知府也感歎一句:“此子大才。”
    但是,又有何用呢?士農工商,說的便是這世間的規矩,畫有上中下品,人有三六九等,這小宋公子便是再有才華,也因了家裏經商這一條,終身與科舉無緣。
    宋永安自己知道,自己無經商之能,又因家族緣故不能出仕,因此,他每日流連於山水,偶爾寫篇章句,撫慰那些秦樓楚館中因無新詞而煩惱哭泣的歌伶。至於家中,有大哥宋永和,那才是真正經商的材料——說話辦事滴水不漏,與人談判有理有據,為人處事圓滑大度,又善於籠絡人才。
    宋永安是個有才的少爺,是個有錢的少爺,也原本一生都應該是個少爺,但他遇到了陸長寧——在自己妹妹的婚宴上。
    永瑗成婚了,在自己的二哥之前,但成婚的那天,她已經病得連床都下不了,隻得由丫鬟替代。永瑗的病,是打出生便有的,這些年來,藥石無數,終究無法留住十五歲少女的性命,到了這一年,已經是神醫束手的地步。
    也不知是誰在老夫人麵前嚼了舌根,心疼幺女的老夫人決定為永瑗衝喜。衝喜的辦法,自然是招一門女婿。
    要說原本按照宋家的財力,招一房女婿原本也不是難事,但難的是,在這山東之地,家家戶戶知根知底,誰願意讓自家的兒子娶一個病秧子?
    於是,宋家的冰人把“黑手”伸向了江南,倒是極快遍尋到了一個,那,便是陸長寧。
    宋家看過冰人帶回來的畫像,發覺男孩兒長得有些過於眉目清秀,身量也過於單薄了,但此時也顧不了許多,畢竟陸長寧出身清白,其父又在餘杭為一方父母官,對於陸長寧,宋家總體還是滿意的。
    宋家差人送去一萬兩銀票,陸長寧隻身來到了山東。
    老夫人端坐正堂,看著堂中瘦弱的年輕人俯身叩拜,禮數周全,覺得十分歡喜,可待到陸長寧抬起頭,她的那份歡喜,便如同被水澆過的塘火——灰飛煙滅,眼前的年輕人,身材顯露出南方人特有的瘦削,穿了一身水藍色寬袖長袍,兩手微微收進袖中,雖是低著頭,卻分明讓人看得清那雙含著水汽的眼睛,更讓老夫人心驚的是,他,何止畫像上所描畫的眉目清秀!簡直比自己的女兒,還要秀美幾分。
    人已經來了,老夫人的心裏縱然有不滿,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暗自將那些一心想著賺取錢財的冰人一通咒罵。
    但男生女相,恐是不祥。這樣的話,即使老夫人不說,府裏的流言,依舊壓都壓不住。
    這些,宋永安不知道,隻因為陸長寧來的時候,二少爺應了朋友之約,去省會為花魁娘子填詞,妹妹的病多年反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次的情況究竟有多嚴重;還因為,陸長寧來的第三天,宋家便請來親朋好友,為纏綿病榻的小女兒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
    待到永瑗成婚的那一日,帶著一身風塵氣趕回家來的宋永安一腳跨進喜堂,那一刻,他覺得,他的一生,都仿佛被眼前的這束光芒所打亮——喜堂裏穿著禮服的陸長寧抬起頭,對著走進來的他微微一笑,複又低下頭去,眉眼低垂,美好的宛如處子。
    刹那間,宋永安忘記了陸長寧身邊代替永瑗拜堂的丫鬟,忘記了眾多賓客,忘記了兄長,忘記了上座的老夫人。他就那樣徑直向前走,走到陸長寧身邊,仿佛他們才是一對即將成親的璧人。
    “在下宋永安,字德生。”
    他拱手,微笑,仿佛身處春日湖畔,碧草花園。
    “陸長寧,字雲卿。”
    那個一直斂著眉頭的男子,聲音亦是說不出的溫婉好聽,他的官話並不標準,口音也不同於北方的生硬幹脆,那聲音,帶著來自江南那綿延不斷的雨絲,在那一個特殊的日子,直直的氤氳到了宋永安的心裏。
    一時間,喜堂中賓客雜亂的聲音,鼓樂喧囂的聲音都停了下來,人們看著兩個默然對立的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終了,還是老夫人打斷了這讓人尷尬的場麵,她招手將宋永安喚到身邊,道,“這是你妹夫,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氣氛終於回歸了婚禮應有的喜慶和熱烈。
    那一年,是豐澤二十五年,宋永安十七歲,陸長寧十六歲,在此後二人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生中,他們時常回憶起初見的那一刻,那一刻太美,如曇花,如暮雲,如琉璃,是緣分,也注定是兩人解不開的劫難——何其有幸,能在千萬人中與你相見,在我的盛年,你的盛年間,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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