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經年若夢  【景麟篇·上】不見長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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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歡及笄之後的第二年,嫁與旬國年僅二十二歲的年輕皇帝關沐佑為後。迎娶的具體日期倒記不大真切了,隻記得那時值風和日麗的春季,禦花園中百花盛開,蜂圍蝶陣。長歡在花間翩翩起舞,我與皇後小酌對飲,笑語相看,有侍監來報,說是旬帝攜大禮覲見。
    皇後固執地說那天是三月初七,我便也就自然信了。她說的任何話我都會深信不疑,盡管記憶力逐漸紊亂的我仍清楚的知曉,三月初七,是四十三年前,黎家二公子黎景麟迎娶當地名門望族司徒氏長女為妻的大喜日子。
    我常常重複做著那個無際無涯的夢,尤其在最近的日子裏,這個夢境出現的越來越頻繁。夢中我玉冠束發,錦衣華服,胸佩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震天喜樂中走過十裏長街,遙遙望見朱紅大門前停放著的大紅喜轎,歡歌笑語響徹天地,我迎她過門。
    隻是後來,漸漸地,這夢無端有了變數,依舊是我喜氣洋洋地去迎親,路的盡頭不再是喜轎相候,卻是朱門緊閉。我拍了許久的門,一遍遍地說:“是我。”可始終不見有人來開。晴朗天空陡然風雨大作,我無處閃躲,被淋得渾身濕透,徹骨的冷。仰頭驚懼發現,門匾上寫著的卻是“黎府”。
    這也便是夜夜擁著錦衾入睡,卻仍在“冷”的喊聲中驚醒的緣故了罷。
    我也便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這江山,終歸還是搶來的。
    我與景麒是雙生子。聽母親說,生我們那日,大旱了一年多的老天突然下起大雨,田裏莊稼久旱逢甘霖,解救蒼生無數。雙親大喜,將我們視作天賜福祉,抱著我們兄弟倆去找宗族長老取名字。
    怎料那白眉長須的老頭隻望了我們一眼,便急忙搖頭回避,直歎“冤孽”。爹爹不知何意,卻也從他麵色上猜出幾分不詳端倪來,遂請身告退了。剛走幾步,那老頭又幾步追了上來,塞給爹爹一方粗布裹著的物什,連說“天意,天意”,言語甚是空茫。
    回到家,爹爹打開布包,方才發現原是一對精巧的玉麒麟,不由喜上眉梢,心想宗族長老果真還是眷顧這兩個孩兒的。
    黎景麒,黎景麟,我與大哥的名字便由此而來。母親是個頗賢良的女人,在我們咿呀學語時就拿著“兄友弟恭,手足相親”的那套儒家學說教育我們兄弟二人。由於打小就被這般耳提麵命,我與景麒不負她所望,確係兄友弟恭,手足相親。
    若這世間沒有那麼多的名利誘惑,權勢相逼,哪裏會有後來的反目成仇,骨肉相殘?
    梁帝昏庸,大梁江山千瘡百孔,民間百姓哀鴻遍野。舉國義軍紛紛揭竿而起,梁庭在屢屢出兵鎮壓的過程中,也由開始的發瘋的虎獅,漸漸變為苟延殘喘的羔羊。那時爹爹已是州府刺史,掌管校場、軍務諸項事宜,除了名頭屈居太守之下,手中權力已儼然使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掌舵人。
    全國各地義軍屢禁不止,重兵在握的他不是沒有想法。在奉旨繳了幾支起義組織後,有一日他步履沉重回到家,來不及卸下鐵甲,將我與景麒喊到書房敘話。
    那次的敘話我永生不忘。一問一答,寥寥數字,便從此帶領天下開啟了一次全新的浩瀚征程。
    那時爹爹隨意翻了幾個折子,端起熱茶起身望向窗外血紅夕陽,良久,低低道:
    “我們也反了吧。”
    隨意自在的語氣,一如往常茶餘飯後的閑話家常,其間得需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力量與信念支撐,怕是鮮少有人明白。
    壓抑寂靜的氣氛裏,我與景麒渾身一頓,相視一眼,頓了一刻,恭聲答道:
    “好。”
    一場山河浩劫,一場江山劇變,就此敲定下來。
    爹爹開始低頭整理亂糟糟鋪滿一個幾案的兵書,我與景麒默聲退出房門。
    殘陽似血,院中那一樹雪色梨花亦被染上嗜血鮮紅。當時七歲的寧兒在樹下蹲著玩耍。見到我與景麒出來,興奮地一路跑過來,雙手捧起一個泥人兒舉給我們看:
    “大哥二哥,你們看我的這個小人兒捏得好不好看?”
    景麒彎起唇角笑了笑,抬手撫上她發頂,道:
    “好看。我們寧兒心靈手巧,做什麼都好看。”說罷拍拍我肩膀,擦身而去。
    我望著她手心裏鼻眼不分、手腳並用的泥人兒,方才明白向來不苟言笑的景麒何以笑得那般燦爛,便也摸摸她發頂,笑道:
    “果然好看。”
    無意識的手撫寧兒發頂的動作,在很多年以後再次做起時,總會令我不由自主想到景麒。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動作,竟是我不自覺間學了他。注定要我時不時得到提醒,我們原是友愛兄弟。
    雖然在當時黎家憑著自身權勢可謂獨霸一方,但天朝皇家仍是大梁,“討伐”之名實在名不正言不順,勢必會被梁臣乃至百姓安上“亂臣賊子,謀權篡位”的千古罵名,造反之舉也便在輿論上大大敗了士氣。
    黎家表麵上按兵不動,仍一遍遍說著效忠朝廷的話,卻在暗中囤積糧草,招兵買馬。大姐菡素似乎對這件見不得光的事情興致頗高,幹脆自己卷了鋪蓋到校場住,沒日沒夜地操練兵馬。
    縱使她這般折騰將士們,但奇怪的是,在她與我和景麒各帶的軍隊之中,她的那支軍士最驍勇,也最得人心。三年後,在那場攻陷京畿護城牆的戰役中,菡素的隊伍率先攻下城樓,打開城門迎進翰軍,同時也開啟了大翰天下的大門。
    大翰如願取得天下,梁朝覆亡如船沉,一夕便了無痕跡。爹爹登基為帝,是為玄德元年。
    跟隨黎家鞍前馬後打江山的能臣賢士皆被加官進爵,黎家子女亦被封將稱王。大姐菡素名震朝綱,被封為大將軍。女子封將,這在有史以來當屬首例。菡素帶兵雄赳赳氣昂昂離京駐守邊關那日,笑得一如當年聽到要造反的消息時那般開心。
    三弟景元自幼癡傻,卻也被爹爹擬昭封為逍遙王。他拿著聖旨手舞足蹈:
    “我當王爺了!我當王爺了!”
    轉頭看到我,興衝衝地跑過來,不顧形象地抱起我轉了一圈,哈哈笑著:
    “二哥二哥,我當王爺了,你開不開心?!”
    隨侍的侍衛宮人都在悄悄憋著笑,我無奈地推開他,拍了下他肩膀,不禁也跟著笑了:
    “怎麼說也是當了王爺的人,得需有個王爺的樣子。”
    他不以為然地梗著脖子辯白:
    “爹爹封給我的這個‘王爺’是‘逍遙王’。既是逍遙,若被那些個繁文縟節束縛得死死的,如何能逍遙的起來?”
    他是眾人皆知的傻帽兒,卻能一句話將我搶白的張口結舌。
    你不得不說,很多時候,癡傻之人,才活得最是快活。
    我去麵見已成為九五之尊的爹爹,向他請命,允我前往大旬舒府,接幺妹菡寧回家。
    三年前,起事前夕,為護黎家最小的子女周全,爹爹命我將九歲的寧兒送至鄰國友人,大旬騎郎將舒太清之手,懇其撫養,並允諾待得萬事平定,便將小女接回。如今江山易主,黎家事成,是時候將那當年親手拋棄的寧兒接回來,許她安寧富貴了。
    父皇卻不為所動,許久才遞給我一個折子,指著它道:
    “江山還未穩,邊關仍有前朝孤臣孽子日夜商討複國大計,眼下一戰刻不容緩。是即刻去平定邊疆,還是到異國遊山玩水,你自行裁斷。”
    三日後,我領兵去了邊疆。
    孰輕孰重,我很清楚。即便是執意接寧兒回來,我也不能長待宮中,照拂不了她。這個爛漫伶俐的小女孩,是在兄弟姐妹中,與我最為親近的。她原是個比較黏人的小丫頭,常常圍著我打轉,不是撒嬌耍賴扯著我一同去街頭看戲,就是可憐兮兮地要我同她玩耍。
    這也難怪,爹爹公務纏身,不大有空閑時間陪她,她的娘親又是個性子清淡的人,與她由來不親,至於府裏的姨娘們,則是不大親近她的。
    她粘我,我也受著。說不清是寵溺還是疼愛,她於我的感覺,亦妹亦女。我隻道她無人陪伴,而我又是個較為有耐心的人,由此她才與我這般親厚。直到一回我無意間聽到她同三弟玩耍時,她眨巴著亮晶晶的大眼睛認真地說:
    “二哥是我的半條命。日後我長大了,待到嫁人的年紀,定要找個如二哥這般人物,真心待我好,永遠不會生我的氣,一輩子護著我。”
    這話讓我倍受感動。當一個人得知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麼重要時,也便會自然而然徒生出要加倍待那人好的想法吧。每個人都不會想要負了一個視他為珍寶的人。
    多年之後見到關沐揚,我不止一次地納悶,這人究竟哪裏與我相像?
    究竟是否確實相像,事到如今,已非那般重要,隻要他是那個對的人,比什麼都強。
    千百年來,尋常人家皆羨慕皇家的威榮高貴,哪裏知道皇家反過來對尋常人家的渴望與懷戀?
    卻再也回不去。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也回不去。
    從未想過要爭奪皇位,論長幼,論嫡庶,太子之位,皇帝之名,大哥景麒名副其實。後來人皆道我心狠手辣,逼父弑兄,奪權篡位,誰知人心太荒謬?
    當初麵臨父皇給出的在安邦與幺妹之間的選擇,我選了前者。以為自己是胸懷天下為國為民,殊不知原是父皇早已設計的局。知兒莫若父,他知道我會以江山社稷為重,便以此將我遠遠打發至千裏邊疆,化身成為守護帝國的豐碑,先守他,後護景麒,成全黎家的千秋霸業。
    這想法本圓滿,他卻太過想當然。他千算萬算,卻沒能算到,景麒容不下我。我東征西討南征北戰,手中兵權越來越重,心知景麒會生戒心,為釋嫌隙,主動交出一半兵符。那夜,若非衛檀謊報軍情衝進東宮打斷我與太子景麒的對飲,並帶來一幹兵將假意接我回營,我怕是早已被那酒中劇毒送去了陰曹地府。
    心,在那次終於徹底寒透。
    我重回萬裏關外,立誓老死邊疆永不回京。隻是在無數次的上戰場之前,在無數個挑燈研究兵法陣型的深夜,在無數回打了勝仗凱旋回營的時候……我仍不自覺想起,許多年前的某個傍晚,我們父子三人圍坐在石桌前,青梅煮酒,把盞言歡。那時庭院裏的梨花盛開,清風徐徐,甜香撲鼻。
    日子如白駒過隙,一晃四年,大大小小的戰亂逐漸盡數平定,邊關太平不少,我想,是時候接回寧兒了。不接她回宮,隻接她來這邊疆將軍府,與我妻兒一同過活。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我在,就能給她最好的安定與照拂。
    奈何她卻是拒了。她不忍獨留養父舒太清孤獨終老,便執意不肯離開。我看著那個當年一臉稚氣粘著我“二哥二哥”喊個不停的小丫頭,如今出落成了婷婷少女,恍然發覺,流光果真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歲月裏,她早已長大。
    我策馬照原路返回,想起當年狠心將她推至他人之手的情景,心底不由一陣鈍痛。我將她無情傷害的時候,一直是堅信有朝一日是會補償她的,卻忽略了,她願不願受這個補償。
    後來震驚天下的大翰皇位之爭爆發,我輕鬆勝出。坊間傳言沸沸揚揚,字字句句指我大逆不道,但隻要有一人且僅有一人說上一句“江山自古皆是能者居之”,我坐著這個龍位就頗為心安理得。
    也就是這次生死較量,使我愈加相信,大翰帝位,我比景麒更適合。
    事實並非街頭說書人說的“翰帝病重,召二皇子入關麵聖”,更不是“聖上易了心思,太子之位有變”,而是父皇好端端的在宮中喝茶聽曲兒,太子悠閑地躺在禦花園裏看戲,我領了千軍萬馬兵臨城下。是夜月朗星稀,月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澄亮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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