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婭在門口背倚著門框，身子一點一點地滑落下去，直至坐在冰冰涼涼的大理石鋪就的地麵上，雙臂抱住雙膝，將頭深深埋了進去。
    多少秘密源於偷聽，她苦笑。
    蘭姨知道的舒婭不知道，舒婭知道的蘭姨也不知道。但今天，蘭姨知道的舒婭也知道了，隻是舒婭知道的，怕是永遠不會告訴蘭姨。
    都知父親從前有過婚姻妻兒，那隻不過是為掩人耳目換取她的安全生活所編造出的說辭，她心裏最明白，父親終身未娶。
    原先，她天真地認為父親不娶的原因是怕自己受後娘虐待，而今天，她才知道，是因為娘親。
    父親深愛娘親，所以終身不娶，以至於連她生下的女兒他都能視為己出任勞任怨地養育成人。隻因為他愛她，所以愛她的一切。
    父親與爹爹是至交好友，娘親嫁給了爹爹，父親深愛著娘親……這是多麼惡俗又老套但卻如此令人動容的故事情節！
    娘親呢？這些娘親都知道嗎？
    幼時，還是菡寧的舒婭，與娘不甚親近，而事實上，娘待菡寧也並不親，菡寧的記憶中，娘親甚至連抱都沒抱過自己——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傷春悲秋多愁善感上了。
    每當看到三哥因為一串冰糖葫蘆就跟三娘撒嬌賭氣扯著嗓子又哭又喊，而三娘總是笑吟吟地耐心安撫不管天色多晚都會差人去買來，菡寧就很是嫉妒，也便想著自己是否也能如此與娘親密。
    而回到住處，看到滿麵愁鬱的娘親，菡寧就什麼話也不想說了，幹脆直接爬到自己的小床上睡覺，任憑奶娘怎麼叫也懶得吱聲。
    娘親是在菡寧四歲時候去世的。積鬱成疾，久治不愈，鬱鬱而終，況且，偶有一次聽爹爹無意中說，這是心疾，好不了的心疾。
    娘親去世的那天傍晚，殘陽甚濃，在天邊渲染成一幅極其絢爛的重彩畫，煞是好看。娘親就坐著倚在門框上，微笑著閉上了眼睛。菡寧拿著二哥景麟剛給做的風軲轆興奮地跑進小院，一眼便望見在門口閉目養神的娘。她噔噔蹬跑過去，將風車遞到她麵前，高興地喊她：
    “娘，你看，二哥給我做的風車，轉得很快呢！”說著，又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將它吹得呼呼直轉悠。
    “娘，你看看呀，它轉起來真的很好看的！”仍不見娘親回應，菡寧蹲下身去，仰起臉好奇地看她，兩隻烏黑的眼珠閃閃發光，“娘，你怎麼了，娘……”
    疑惑之中，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晃她，她就倒了下去。
    她的娘親，就這樣在她麵前，軟軟地、孤零零地，倒了下去。
    菡寧被嚇傻了，風軲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一陣風吹過，連帶它也無影無蹤。
    娘一生都不快樂，菡寧很少能看得到她的笑容，但在她死時，嘴角卻是彎彎的。
    二哥說，娘是到一個世外桃源享福去了，那裏有人在等著她。
    菡寧不懂，問二哥，那個人是誰呢？
    不等二哥回答，爹爹在一旁低低歎了一聲，她愛的人，與愛她的人。
    由於菡寧與娘親由來不親近，以至於失去娘親之後的生活很快便回複了平靜，隻是總會有著悵然若失的孤寂感——她再也看不到那個坐在門檻上凝望著院中那株玉蘭失神的身影了。
    有時孤單的時候菡寧也會想起那個生了自己的女子，偶爾也去往娘生前坐過的地方坐上一坐，學著娘的姿勢定定地盯著那株玉蘭樹觀看，當時小小的她就想，娘一定是在想念一個人，所以才會這樣安詳。
    連死都無比安詳。
    而這些，父親知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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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月餘，曾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的立儲大事終於敲定：大皇子關沐疆被封為漢清王，二皇子關沐揚被封為靖南王，各賜府邸一座，太子之位一事暫且擱置；
    而正在此時，中宮傳出喜訊——薛皇後在禦花園賞花途中不慎暈倒，經禦醫診治，發現皇後娘娘已是喜脈。皇上喜不自勝，昭告大赦天下。
    另外，便是聖上的“大手筆”——
    中常侍王隗之女王若涵，許配與漢清王為王妃；
    洛華城大將南宮玄烈之女，南宮丹青，許配與靖南王為王妃。
    二位皇子大婚暫定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花好月圓人團圓，再好不過。
    長公主關青靈，賜予華子銘將軍為妻，由叔父華無忌代其領旨謝恩；
    成國公郡主舒婭，賜予康樂侯世子關沐城為妻。
    擇良辰吉日行大婚之禮。
    隆恩浩蕩，吾皇萬歲，欽此。
    大意就是這些了。自開始進金鑾大殿之時，舒婭就暈暈沉沉，不是沒睡好，而是隱約覺得不會有什麼好事，再加上從未見過如此浩大嚴肅之排場，難免腦袋發懵。
    而在聽到禦前掌事太監口中這些所謂的天賜隆恩之語後，舒婭整個人似忽然被掏空了一般，隨著一幹被封人等麻木地跪謝之後，腳步虛浮如騰雲駕霧，還未走出寶辰大殿大門，就眼前發黑一頭栽了下去。
    ………………醒來之後發覺已經躺在了自己家裏的房間床上，藍花白底的帳幕，雕花鐫紋的繡枕，被麵上有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不過睡了一覺，醒來卻恍若隔世。
    不知是現實變成了夢境，還是夢境變成了現實。
    關沐揚單手托腮，正切切望著她。見她醒來，原本微蹙憂傷的眉眼霎時變得開懷愉悅，欣然笑道：
    “你可算醒過來了，若是再睡下去，我可就要到閻王殿找閻羅要人去了。”
    他的笑容一如往日，風流倜儻，沒心沒肺到了極點。
    他總是這樣，火燒眉毛刀架在脖子上仍能笑得出來，真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麼。
    “死丫頭，說暈倒就暈倒，一點提示都不給人家，害我以為你有突發病症呢。”
    他繼續嘮叨的歡，她卻不想說話，兩眼盯著帳幕上的藍色碎花怔怔出神。
    想起早上父親對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他說：“小婭，隨我進宮一趟，皇上要見你。”
    她不明白為什麼皇上會突然想起自己，但還是將信將疑地跟著父親去了。
    這一去，就將自己的一輩子搭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