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眉間天下之婆娑風月 第040章 風雪故園無此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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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不到,竟能在這裏遇上你。”黎景麟一手牽著馬,一手攬著舒婭的肩膀,笑容布滿了整張俊秀明朗的麵孔。衛檀與藤蘿並排默默緊隨其後。
舒婭淺淺一笑:“我也沒想到你竟會隻帶一名隨從前來。”
“嗬,寧兒是想老哥帶領千軍萬馬,雇上一支樂隊敲敲打打,八抬大轎來將寧兒迎回家去麼?”景麟朗朗一笑,握著舒婭肩頭的手也隨之緊了緊,道,“不瞞寧兒,確實是有千軍萬馬、樂隊,與八抬大轎,隻不過這些人馬尚在路上,我嫌累贅,就先帶著衛檀進京了。待向旬帝求下了你,不過兩日,他們也就趕上來了,到時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景麟說著,兀自笑了起來——親兄長迎親娶妹子,這可是聞所未聞,好在這隻是一個金蟬脫殼計。為了能讓寧兒順順當當且無後顧之憂地回到家,如此折騰一番也算不得什麼。
舒婭仍是淺淺地說,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景麟訝然,問:“那寧兒是如何想的,你且明說,二哥一定照辦。”
舒婭歎息般地搖頭,心想你何曾在意過我是如何想的。但仍是笑答:“哪裏想什麼,隻是為著你的安危擔憂罷了。”說話間,已是繞過荒路古道,轉眼來到繁華京街。“二哥一路車馬勞頓的,還是先在這裏落個腳,喝口茶吧。”
右手旁的小茶棚,恰是曾與關沐揚來過的地方。那時她女扮男裝為甩掉藤蘿跟隨,混進風月樓遇到正與京城頭牌絲音相會的關沐揚。與他從後門出來落座這茶棚之時,那廝還調戲人家店家女兒,惹得那姑娘滿麵緋紅,速速離去卻又悄悄回頭探身張望。
“在笑什麼?”
景麟帶著溫和笑意的話語將舒婭遊離的思緒帶回了現實,才意識到自己的唇角不知何時已微微翹起了。
“沒有,隻是忽然想起這家的茶很好喝。”舒婭向他嫣然一笑,繼而走進茶棚,吩咐那忙碌的店家說:“老板,沏壺龍井上來。”
老人家仍是憨厚的樣子,連連應著:“哎,哎,馬上來。”
景麟將手中韁繩交給身後的衛檀,也信步走了過來,坐在舒婭對麵,笑道:“既然是寧兒覺著好的東西,那定是極好的了,二哥也要跟著一並嚐嚐。”
他似乎很高興,整個人神清氣爽,一路上都在笑,眉宇間有著淡淡的光華,令她恍然又回到了七年前,她蹲在地上玩泥巴,不經意間的一抬頭,她的二哥,就如這般溫和地笑著,向她輕輕招手:“寧兒,又捏了幾個泥人兒了?”
但那終究隻是過去,隻保留著令人回味的餘香,其他的,好像沒了知覺。
他如今近在眼前的笑容,也不比幼時那般令她開懷,令她雀躍。
反倒讓她不安了。
店家很快將茶水呈了上來,景麟仍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伸手倒了兩杯茶,推一杯與對麵的舒婭,說:“乍一聞便知是好茶,走了半日,你也喝一口潤潤嗓子。”
舒婭接過,放在鼻尖嗅了嗅,清爽宜人,淺嚐一口,甘醇綿長,頗令人心曠神怡。
“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的,但既已遇上了你,也就先說了罷。”景麟喝完杯中茶,眼睛更見喜色。
舒婭扯扯嘴角,示意他說下去。
“我與舒世伯商量的是,我在今日你生辰這天帶你回家,但由於路程甚遠,就變了計劃,隻在這天來到旬國向旬帝求下了你,隔個三五日再將你帶走。本來是瞞著你的,但既然你知道了,也無妨,況且你遲早都要知道,都要回去,隻是將這個驚喜提前了。”
“你如何知道我確實是驚喜的呢?”舒婭把玩著茶盞,扯出一絲苦笑,“你怎麼就不問問我們如何能在你去往宮中的路上遇到呢?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懷疑我是有意要將你攔下,甚至不願你如願見到皇上嗎?”
景麟拿著茶盞將欲放在唇邊的手就那樣定格在半空。
舒婭終於斂去一直掛在臉上卻毫無生氣的笑容,靜靜與他對視。那一刻,幾經滄海桑田,幾經風霜雨雪,她與她此生最親的血親,隔了七年時光,就那樣靜靜的、陌生的對視。
我在你的眼中,一時無法找到足以令人心安的光芒。
猶記得有一回,似乎是三月三,適逢民間廟會。她纏了景麟帶她去湊熱鬧。景麟正被公務纏身,忙得緊,無法脫身,便交代了兩個丫頭兩個護衛,陪她一同去逛廟會。她雖不高興,仍是嘟著嘴氣呼呼地去了——熱鬧於她的誘惑實在太大。
還未靠近相國寺,熙攘的人群已是圍堵得水泄不通,她跳著腳在人群中尋著空隙見縫插針。八歲的孩子身子本來就小巧,左擠右拐不一會兒就與丫頭侍衛相隔好遠。四個隨從急得不行,慌張地撥開人群喊著她的名字艱難向她靠近。
然而,此時,不知哪個大人物鳴鑼擊鼓地招搖過市,隨侍人員手持佩刀,蠻橫地將道中人群擠到兩邊,拉成兩條人繩,強行阻隔了民眾。她就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被擠得暈了頭,待爬出人牆之時,早已脫離了丫頭護衛的視線。
她全然不知自己已經單槍匹馬了,依然歡天喜地地順著人流擠到寺中,學著那些虔誠的善男信女們雙手合十,閉目默念。鄭重跪在慈眉善目的菩薩麵前,恭敬地上一柱清香,無比認真地許下一個心願。
直到暮靄沉沉,夕陽鋪滿了整個禪院,而她的五髒廟也在第八次大聲抗議之時,方才意識到一個非常、尤其、特別嚴峻的事實——丫頭與護衛丟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自己丟了。
她開始找,發瘋般地找。
身體的某個角落猶如被掏空了般,那樣清冷,霎時冰凍了她的心智。她還是第一次來相國寺,她甚至完全不記得回家的路。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漸散去,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將各種心願寄托給端坐在廟堂中的菩薩,滿懷希冀地忙著回家趕,誰都不曾留意一個迷失了路途的神色驚惶滿腔惴惴的八歲女娃娃。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嚐到如此絕望的感覺。張皇的不知所措,甚至連眼睛望向哪裏都不知道,就那樣,孤零零地煢立於天地之間,和著晚間涼風,與那漸漸隱匿在西山背後的最後一抹夕陽,一同跌進無邊的暗夜,無助地沉淪。
天邊升起第一顆星子的時候,她蹲坐在寺院大門前的一根大柱子下麵,手指在地上畫著圈圈。她很餓。然而比餓還可怕的是恐懼,比恐懼更駭人的是無望。
她似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她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即使是這樣,她仍倔強地阻止眼淚的示弱,她想,哪怕餓死了,凍死了,怕死了……她都不能哭著離開這個世界,她不要哭哭啼啼地走上黃泉路,那樣除了招致來一片使人鬱悶的嘲笑眼神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目光可以讓人安安心心地去投胎。
饑寒交迫之中,寺院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沙彌挑著燈籠巡視門口,她在驚慌之中將自己的身體狠狠蜷縮成一團,隱匿在大柱子後麵。
她不懂得向人求助,抑或是不願向人求助,總之那個時候的她,雖然隻有八歲,卻執拗強強得匪夷所思。
細心的小沙彌終究是發現了抱著雙腿躲在柱子後麵的她,瞬間的驚訝之後,便溫和地問:“小施主,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她聞言,驚恐之中迅疾抬頭看了他一眼。待看清麵前這個小和尚有著溫柔的眉眼時,眼中戒備的神色淡開了許多。她黯然複又垂下頭去,語音細碎近乎喃喃:“我把自己弄丟了……”
弄丟了自己,迷失在破碎光陰的岔路口,連同回家的路途都不複記得。
小和尚蹲下身來,手中的燈籠端坐在身側,映照出她迷茫的眸子。
“你很餓了吧,不如隨我去寺院,我給你弄些齋飯吃。”小和尚的語氣滿是同情憐恤。
她仍是固執地搖頭,或許是燭火跳躍的緣故,她那優柔彷徨的大眼睛染上了點點神采:“我不能走,要是我走了,二哥就找不到我了。”
隻因“二哥會來找我”這個信念,她在恐懼中惴惴不安地等待。
等待,等到一樹花開。
小和尚還想再說什麼,忽然間一陣迅馳狂亂的馬蹄聲擾亂耳畔,短暫的馬踏黃土的“嘚嘚”聲後,一匹烏黑神駿已然駐立於寺院門階之下,馬上的人兒眉宇之間甚有威儀,卻被罩在臉上的那抹憂慮覆蓋了英傑本色。衣袂騰飛間,已翻身下馬,向著寺門大步疾奔。
她沉寂的眼神在這一刻得到了新生,驟然閃亮,彈簧般地蹦了起來,顧不上因長時間的蹲姿導致的頭暈目眩,即使是在眼冒金星之際仍歡欣鼓舞地奔上前去,朝著來人大喊一聲:
“二哥!——”
來人幾欲要直衝進大門的身形狠狠一頓,猛然回過臉來,望見那女孩狼狽而燦爛的笑顏,霎時間發足奔了過去,緊緊抱起來圈在懷裏,嗓音喑啞如受了傷的琴弦:
“寧兒,寧兒,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