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婭白皙的麵龐被朗日曬得通紅，額上密密的汗珠不時彙聚在一起，順著臉頰淌進脖頸。
    藤蘿走過來，遞給她一方浸了涼水的毛巾，聲音漠冷得如同他的人：“擦擦汗。”
    舒婭眼也不抬，漫不經心接過，隨口道了聲謝便抹起臉來。
    “非要在這裏等嗎？”看著她臉色火紅，他皺了皺眉，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她淒然一笑，道：“非要在這裏等。這是通往皇宮的另一條較為偏僻的官道，為掩人耳目，他定會從這裏經過。”
    “其實，或許他會先去家裏。”他自是已然知曉“他”是誰，舒太清的殷殷囑托清晰如昨。晨曉清寒，燭光模糊了這位老人的眉眼，與藤蘿細細說起當年往事，燈花落了一地，他們促膝長談了一夜。
    “你不懂他。”她伸了個懶腰，歎息低低從唇間溢出，“他這個人向來喜歡先斬後奏，你一不留神，他就做了你想不到的事，待你回過神時，早已覆水難收。”
    可不是麼，當年他就是如此，事先沒有任何前奏，帶著一臉溫暖的笑容親手將她推到別人的身邊，推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讓她好些天都在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今天，若再不先他一步，隻怕明日她又要被動地去往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雖然那裏曾是她的故土，卻也要花上好些時間來重拾舊夢吧。
    念及此，舒婭心中一動，仰臉望見藤蘿的臉龐——依舊是經年不變的沉靜冷漠。
    臉上浮現出笑意，卻是浸透著苦澀與愧然，道：“當年……回家的時候，我記得在你肩膀上咬下一個齒印來，如今想來著實對不住。”
    他挺立的身形微微一頓，有些局促地將目光移向遠處，淡淡道：“無妨。”
    此生與她初見，他記得甚牢。當年九歲的她在他緊箍的懷中悲慟哭泣，他很是心痛，卻又因著職責所在而不能鬆開手。她痛哭得昏了頭，趴他肩膀上就是狠狠一口。他疼，仍忍著，隻為讓她意識到，這樣的反抗與掙紮枉然徒勞，唯一的選擇，就是接受安排。
    對於一個單純的孩子來說，再也沒有什麼能比被親人拋棄更傷情的了。那個時候，她的眼淚，她的哭聲，她瞳孔裏那驚惶中的絕望與無措……讓他早已在風霜中冷硬的心開始滋生了惻隱之意——當時是，他已廿二年華，遇見舒太清之前的十多年間，他是在刀光劍影的血色生涯中挨著度過。
    他對她說，小姐，該回家了。那是他此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在以後的歲月裏最想、最期望對她說的話。他想帶她回家，回一個能讓她安心、快樂的家，為那雙優柔美麗的大眼睛，不再心慌。
    這些，她知不知道呢？…………
    舒婭將涼毛巾敷在臉孔上，以此來去去火。不經意抬眸間，隻望見前方路轉角隱隱有人影晃動，著一襲白衫，是如雲似雪的白，落葉飄零間，那白影越來越清晰，跨一匹神駿，揚鞭催馬直朝這邊駛來。
    舒婭頰上血管一跳，心似被什麼揪了一下，連提著她的人也一同自地上猛地站了起來。由於長時間的就坐，腿膝早已麻木，她剛站起身就一個趔趄險些一頭栽倒在地，所幸藤蘿眼疾手快，長臂一伸，牢牢扶住了她傾斜了一半的身子。
    她全然不顧這些，一把將他推開提起裙裾就跑到路中央，眼望著那馬匹馱著那人猶如離弦之箭般迎麵迅疾襲來。
    馬上的人在望見一馬平川的大道之上突然冒出一個女子出來不偏不倚橫檔住去路，不由大驚，迅速大力拉起韁繩，馬兒疾奔的速度被突然勒令停止，一聲長嘶高高抬起雙蹄，揚起塵土如織，重重朝那女子踏了下去。
    驚慌失措間，舒婭望見馬背上那人同樣一副驚惶模樣，死死向後拽緊了韁繩，妄圖使馬兒的雙蹄偏移到一邊，千鈞一發之時，一道黑影風一般閃了過來，一把將她撈過一邊。
    馬兒雙蹄踏下，狠狠砸出兩個坑來。
    舒婭驚魂將定未定，眼睛直直盯著馬背上那玉冠白衣的男子。
    男子終於勒令馬兒停下，跳下馬背，向她走了過來。
    “姑娘，你沒事吧？”他切切端看著麵前這一清麗女子，惶恐之中連連道歉，“在下實屬無意，驚嚇了姑娘，還望……”
    舒婭卻是失落地垂下頭，別過頭去，抽身離開。
    她單手撫向胸口，強忍住胸腔裏似有鈍器一下一下重重襲擊心髒的疼痛——原來，自己還是很在意的。
    在意他，在意那個家，在意回去。
    男子不解，藤蘿更不解。還沒來得及喊她，隻聽得有策馬之聲自遠處傳入耳膜，轉眼間，已駛入眼前，馬上是一位一襲絳紫華服男子，眉宇間光華流轉，眼神溫和仍不失犀利嚴威，頗有王者風範。
    男子輕籲一聲，勒停馬兒，利落地跳下馬背，揚眉問道：
    “衛檀，發生了何事？”
    是淡然和煦的聲音，如一脈春風鋪過鏡湖，似一縷暖陽化開秋水。
    叫衛檀的男子馬上俯首，舉止頗為恭謹，回道：“公子，方才馬驚，嚇著了這位姑娘，我於她道歉，不成想姑娘卻似乎並不高興。”
    “哦？”這位公子劍眉一挑，衣袖輕拂，向著早已停了步子背對一行人的舒婭抱了抱拳，言語間參雜了些許溫柔的笑意，道：“在下的人衝撞了姑娘，實屬無意而為之，還請姑娘莫要見怪才是。”
    舒婭身形頓了頓，終於緩緩回了身。
    涼風乍起，額前發絲輕揚，一顆鮮妍精致的朱砂痣在彎彎細眉之間甚是惹眼。
    時間仿佛突然定格在這一刻，男子深深一怔，笑容逐漸僵持在臉上，愣了片刻，眸中忽閃過一簇亮光，上前一步雙手握住她的肩頭，話語之中難抑欣喜，喊道：“寧兒！——”
    舒婭扯起嘴角，還給他一個平靜得近乎虛晃的笑容，淺唇輕翕，道一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