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婭抹了一把淚，忽地清醒了，不容遲疑，起身即向門外走去。
    “郡主……”初曉擔憂地輕喊了一聲，在看到門外長廊對麵的房間“吱呀”一聲開了，藤蘿一張死人臉出現時，忽覺安了心，也就定定目送著舒婭以及身後的藤蘿出得門去。
    華府的老管家在看到舒婭時，一張老臉擠兌成了核桃仁，笑得很是親切，一路將舒婭讓進了客廳。
    這些年沒再常來打攪他，他倒較之以前變得和善了許多。但也許，是客氣。
    “郡主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您先在這兒坐會兒喝些茶，老奴這就去喊公子來。”說著，喚過丫鬟來沏茶，他對著舒婭恭敬地弓了弓身子，退出去了。
    是有些日子沒來了，舒婭微微歎息，最近來的一次似乎是在去年冬天吧，父親來找華無忌大人議事，她便纏著跟來了。對著一旁老管家使了半天眼色，仍不見回應，舒婭急了，索性趁他出去理事時跟了他到門外明白地問了一句，才被告知子銘又去了宮中校場，滿心期待就這樣撲了個空。
    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客廳，發覺這裏的擺設仍是老樣子，案幾、桌椅、掛畫，甚至連案麵上的絲綢布料樣式，古董花瓶的擺放位置，都經年不變，而這些，她已在不知不覺中看了七個年頭。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裏時，是被父親攜了一同來串門。她忽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左瞅瞅，右瞧瞧，還忍不住趴到案幾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大束鮮花上麵仔細嗅了嗅——她要確定這麼好看的花朵是不是真的。
    正與華無忌相談甚歡的舒太清見女兒這般鄉巴佬氣，跟沒見過世麵似的，似乎覺得很丟人，當即麵露不悅，喝她：“小婭，別亂跑！”
    她朝父親吐了吐小舌頭，不好意思地蹭到他身邊，乖乖垂下腦袋不再亂動了。
    華無忌卻是哈哈笑了，道：“小丫頭倒很機靈，太清啊，你福氣不錯。”說著，命管家喊所謂的“公子”來，說要與舒婭一見。
    舒婭這才知道幾日前教自己糊風箏，並帶自己去放風箏的小哥哥就是華無忌的公子。她正發愁要怎麼再找他時，他卻自動出現了。舒婭樂哈哈地瞅著他，笑嘻嘻地喊了聲：“喂！”
    舒太清好不容易緩和過來的臉又黑了，訓她：“怎麼說話呢？快喊子銘哥哥。”
    舒婭卻是嘟了嘟嘴，頭一回不聽父親的話，倔強地看著華子銘，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來：“子銘！”
    舒太清氣得不行，作勢就要巴掌伺候，華子銘卻一把攬過舒婭，護在身後，笑道：“無妨，小婭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一聲小婭，喊得她心裏石破天驚地甜。從此，她平日裏便撒嬌地喊他子銘子銘子銘，生氣了就一跺腳，氣急敗壞地大喊華子銘，偶爾玩笑時會尊他一聲華公子……卻從沒喊過他哥哥。
    或許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懵懵懂懂地覺得，稱謂根深蒂固，她怕與他的關係從此止步於兄妹。她費盡了心思要與他扯上幹係，就連對一個稱呼賦予的涵義都藏著掖著，卻又渴望他能夠明白。
    而他也應該明白。
    天馬行空地想著，直到麵前人影一閃，才令她從紛亂的思緒中快速脫身。
    華子銘一襲青衫，溫潤如玉，光陰倒轉，猶似初見時那般，淡淡靜靜，有著幹淨明亮的笑容，眉峰舒展，蕩漾著溫柔的笑意。
    而這些年他早已忘記了那樣明淨的笑容，眉頭也難得有舒展的時候，就像現在，微微蹙著，凝成一個淡淡的“川”字。
    “你來了。”他不冷不熱的聲音響起，似詢問，似陳述，不疼不癢。
    舒婭站起來，對視上他眼睛的一刹那又很沒出息地慌忙移開，悶頭“嗯”了一聲。
    華子銘抬了抬衣袖，順勢在一側的椅子上坐下來，探手取過茶壺，斟滿了一盞茶水，放在唇邊抿了一口，道：“有事嗎？”
    舒婭整個身子緩緩沉了下去，與他隔了一張茶幾不過兩尺遠的距離，卻感覺他離自己是那樣遙遠，絲音難覓。
    “聽說你要去戍守瑄州。”話一出口，舒婭忽覺這恐怕是最差的一個開場白了，一開始就將氣氛搞得這樣僵，後麵的話可怎麼開口。但既說了，便也垂著腦袋，不敢看他。
    華子銘將茶盞擱置在茶幾上，聲音低沉如濤聲輕鳴：“對，皇上恩準了。”
    “何時出發？”
    “校場與禦林軍的諸多事項還需細細交接，待做完了這些工作，十日後便可啟程。”
    “那麼快？”
    “已是較慢的了。”
    “你……就這麼急著離開麼？”……
    許久不見華子銘答話，舒婭咬著嘴唇半天再不知說什麼好，氣氛一時陷入冷寂。
    舒婭窘迫地找話留他：“我，我是說，瑄州是離京城最遠的一個邊關，你這樣一去，恐怕日後……”
    “我既去了，也就沒想著再回來。”華子銘的語氣淡淡的，卻含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似乎告訴舒婭她後麵即將說出的所有勸諫之言都在這句話麵前大打折扣，不值一提。
    舒婭抬起頭，靜靜盯著他看，努力讓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讓它被水光迷亂了。
    “在你心裏，我算什麼？”強忍著內心排山倒海的淚意，她終於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這句藏匿了長達六年多的話，任他生生忽視，甚至連動作頓都沒頓一下，若無其事地挑著茶杯上的蓋帽。
    “華子銘，我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麼，你……”
    “我隻當你是妹妹。”
    冰冰涼涼的一句回答，令她瞬間跌至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噬骨的寒冷迅速將身體連同心尖都冰得透透的。雖然早已猜到他會這樣說，這樣幹脆果斷的拒絕她，但她仍遭受了重重一擊，被打入萬劫不複的十八層地獄。
    “對不起，你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過多時間，我給不了你什麼。”他將頭別過一邊，不再看她。
    眼淚潰不成軍，嘩嘩如雨。舒婭任由它淌，淌過臉頰，打濕前襟，砸在地麵，一片水漬。
    她緩緩站起身，走向他——不過三步之遙，卻是像走了七年那樣漫長。
    她走到他麵前，對著仍別頭望向庭外的他，慢慢單膝跪了下去——
    跪了下去，最後看看自己一生的摯愛，是否竟真這般鐵石心腸，棄她於生命中的荒野。
    華子銘終於回過頭，看她這般行徑，大為吃驚，忙伸手攙她。她卻紋絲不動，拚了命地往下墜，趁勢牢牢捉住他的手，淚水紛飛地望著他驚痛的眼眸，哽咽道：“既是如此，那麼妹妹請求哥哥……請哥哥帶上妹妹一同戍守瑄州，老死邊疆，永不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