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關沐揚在金鑾大殿上，耷拉個腦袋不敢抬眼看龍椅上那橫眉倒豎的老爹。
    林丞相在旁邊扯起袖子抹了半天眼角，看在關沐揚眼裏直有種也要跟著哭的衝動。
    “揚兒，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皇上歎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關沐揚表現出難得的安靜與謙恭，垂聽訓導默不作聲。
    “丞相說，你將他家百畝良田給收了，可有此事？”皇上換了個姿勢，眯著眼睛問他。
    林丞相又恰合時宜地在旁邊假哭了兩聲。
    “那一百畝地本來就不是林丞相家的，兒臣隻是替他重新還給老百姓罷了，哪裏有‘沒收’一說？”關沐揚不服氣，瞪了一眼林丞相，嘟囔道。
    “皇上可要明鑒啊！那百畝良田確是老臣手下資產啊，當初老臣可是用銀錢買來的，不想還沒等到耕種，那些刁民卻又反悔了，翻臉不認賬，說什麼也不讓播種，還一起跑到丞相府鬧事……老臣家的院牆都被推倒三次了，皇上啊！——您可要為老臣做主哇！”林丞相複又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嚷之聲震徹寶辰殿。
    關沐揚皺了皺眉，看向他的眼神參雜了幾許笑意，卻隱隱流露出冰冷氣息。他揚眉，問道：“哦？如此真是我冤枉了丞相，那丞相您說說，當初您買這百畝地的時候出了多少錢？”
    “老臣不敢虧待了村民們，一畝地給了十兩黃金。”
    十兩黃金，不是個小數目，夠京城五口之家吃上兩年了，這老賊出手倒闊綽。
    關沐揚笑道：“十兩，黃金，林丞相好大的手筆！”
    林孝賢連連俯首，道：“是老臣不敢讓老百姓吃了虧。”
    “一畝地十兩，如此說來，一百零二畝地，丞相是出了一千零二十兩黃金，是嗎？”
    “是是。”
    “可是村民們怎麼說林丞相您隻出了五百兩，算下來每畝地隻合五兩不到——這與您當初許諾下來的數目相差甚遠呐！”
    “老臣冤枉啊，當初老臣的管家與村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哪裏會出什麼紕漏？隻是那些刁民貪得無厭，不滿於當初定下的銀錢數目，這才借機提高價位，老臣自是不願，他們就不依不饒的，還鬧到官府，老臣家的院牆……”
    “院牆被推倒了三次。”關沐揚麵無表情地接上話。
    “對，三次，三次啊！”林丞相喊得義憤填膺，又朝皇上叩首，哭道，“皇上啊……”
    “你家院牆是被推倒了三次不假，可它是怎麼倒的，死了多少村民你怎麼不說？！”關沐揚重重拂袖，粗暴地打斷林孝賢的喊冤。
    “你欺壓百姓，克扣田財，百姓與你理論，你置之不理；百姓告上官府，官府忌憚你丞相府權勢，不敢接案；百姓又去你家討個說法，你為驅趕他們，不惜指使家丁推倒院牆，前後三次，總共砸死了七人……自先祖開國以來，朝中還無此等驕橫跋扈之臣，林孝賢，我看你這丞相是不想幹了！”關沐揚一席憤慨之言，將“不想幹了”四字咬得甚是恨之入骨，眼中戾氣乍現，殺氣重重。
    林孝賢一愣，緩過神來即要反駁，關沐揚卻在這時大手一揮，憤然慷慨道：“莫要再狡辯了，天子犯法尚且要與庶民同罪，我想先請丞相到刑部走一趟，有什麼話我們在那裏說明白豈不更好？！”
    “放肆！——”
    一聲怒吼破空傳來，龍椅上正襟危坐一臉怒容的老爹瞪大了虎目，恨不能噴出火來。
    “朕還沒死呢，什麼時候輪到你在朕麵前擅作主張懲辦朝廷要員？反了你了！”看來皇上氣得不輕，嘴邊的胡須都隨渾重的呼吸一翹一收。
    原本憤恨交加的關沐揚，聽得老爹怒訓，乖乖垂下頭來，道：“兒臣該死。”
    林丞相感動得淚涕交加，伏地痛哭：“皇上啊，老臣一片赤膽忠心為國為民，哪裏做過這等欺詐百姓之事？二殿下為民請命是仁善之舉，卻也不能拿老臣開刀啊。皇上，您可要為老臣做主哇皇上！——”
    皇上歎了口氣，看向林孝賢的眼神多了幾分懇誠，言辭更是懇切，道：“揚兒離京數年，於京城之事不免有了生疏。此番回來也想為民做些好事，確實急功近利了些，不想竟觸犯到了丞相，實屬不該。”
    關沐揚雖然不服，卻也說不上什麼話。一旁的林丞相連連回曰：“不敢不敢，隻是這田產的事……”
    “丞相與揚兒都是一心為民，這片忠心朕看得分明，幸甚至哉。既是如此，丞相不如就放棄了百十來畝地罷了，朕想，丞相家裏也不缺這片地。”
    “皇上……”
    “朕知道，愛卿也有委屈，但這心裏裝的不還是旬國百姓、江山社稷麼？朕心如明鏡，愛卿愛民如子，這是眾所周知的，得虧此事隻有你我與揚兒三人知曉，如若傳了出去，豈非壞了愛卿的名聲。再者說，村民們也是有了損失的，如此一來，愛卿出手的錢財朕且不追究多與少，就當賠償了百姓，如此可好？”
    皇上一番言辭，懇切之極，令林孝賢一時懵了——這說了半天，怎麼又繞回來了？還未待他思量明白，卻隻見皇上已從龍椅上走了下來，幾步衝過來揚手就向著關沐揚打去，嘴裏罵道：“真是越大越不長記性，在邊關你就給朕磨練出個這幅德行來……”
    林孝賢見狀，趕忙站起身來拉住皇上，連聲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殿下也是護民心切，才錯怪了老臣，老臣不敢有怨言……”
    這麼一說，皇上卻是更加來勁了，一巴掌“哐當”一聲拍在了關沐揚頭頂上，依舊罵罵咧咧：“不成器的東西，竟給皇家丟臉麵，朕真是白養了你這逆子……”
    “皇上息怒哇，老臣自當願意放棄百畝良田，安撫百姓，為皇上分憂！——”林孝賢噗通雙膝跪地，幾乎是撕心裂肺喊出了這句話。
    叫他如何能做到不撕心裂肺，到手的一百多畝良田就要無條件拱手歸還，簡直是硬生生從他身上挖下一塊肉。
    聽聞此言，皇上立即停下廝打關沐揚的動作，忙去攙扶愛卿，感歎似地說道：“朕有愛卿此等忠臣良將，夫複何求？愛卿快快請起。”
    林孝賢站起身來，眼角似有水光，索性心一橫，眼一閉，牙一咬，做慷慨赴義狀，欠身道：“皇上放心，老臣這就去辦。”
    皇上頷首，用欣慰讚許的目光目送愛卿離去。
    “父皇……”
    “噓——”皇上將食指放在唇邊製止了關沐揚的話，直到林孝賢的身影看不見了才回過頭來看向老二，如釋重負地說：“怎麼樣，這場戲朕演得不錯吧？”
    關沐揚自是連連稱讚。
    皇上仰天大笑兩聲，道：“你呀，太心急了。現在還不是辦他的時候。林孝賢這個人，心機重而且心眼小，對與他有過節的人絕不寬宥。所以，要麼不辦，要辦，就要有足夠讓他掉腦袋的理由。如若不然，他哪裏肯善罷甘休？”
    關沐揚皺眉：“死了那麼多百姓，他的命還抵不上？”
    皇上長歎一聲，道：“自古哪朝哪代的國法條律上不都是明文規定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話說回來，天子犯法，何時與庶民同罪過？更何況，是這朝野中根基頑固的重臣。”
    關沐揚恍然大悟，後連聲大讚老爹的城府與手段。
    皇上拍了拍老二的肩膀，歎息般地說道：“眼下林孝賢一黨羽翼頗豐，再不鏟除，於社稷後患無窮。我也不是偏袒你，你與老大都是我的孩子，我一碗水端平了，但這天下終究是有能者居之。”
    關沐揚心悅誠服，欠身拱手，肅然道：“是，孩兒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