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六章像是出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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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明時,傅桓真打著嗬欠回到莊子,還未進門,就見沉香一路跑來朝她打眼色。
“你起得這樣早做什麼?”傅桓真奇怪道,他日常練武起得早,也不是這樣的早法。
沉香露了幾分苦笑,眼裏有同情意味:“還未得睡呢。”傅桓真打了半截的嗬欠頓住,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果然聽見他繼續說,“主子一夜未歸,先生一夜未睡。”
傅桓真一抖:“現在還——?”
沉香點頭。
傅桓真忙轉了腳步往院子另一頭去:“我去之前說過了緣由的啊。先生是有別的事麼?還是先生身體不舒服了?莫姑姑呢,可來看過脈?”
沉香跟在後頭:“主子說了去赴府尹夫人辦的宴,赴完宴自然要回來的。大夥兒都這麼想來著,誰知主子一去就是一整夜,遣了人去城裏問,卻說宴席散了。”
傅桓真腳步一頓,隨即加快,提燈的小廝幾乎追不上。
到得屋前,卻見水香正從屋裏出來回身關門,瞧見傅桓真,擠眉弄眼一笑,低聲道:“爺剛睡下,有話交代了,若主子回來,歇息過了,便去書房抄書,罰主子徹夜不歸家。以往年幼,有些規矩不守也不守了,往後可不能再這般胡來……”
傅桓真心裏本有些欣喜,聽到後頭卻一點點涼下來。蕭禦不過是以長輩身份管束她,哪裏是她心底渴盼的那種意思。她暗自歎口氣,轉回身也不去自己房裏,徑直往書房去。
待準備了些熱水和吃食,傅桓真便打發了沉香和水香他們去歇息,書房裏沒留人,獨自在桌前靜心抄書。
說是抄書,其實是練字。
蕭禦為她選了許多名家字帖讓她臨摹,但她私下最愛臨的,還是蕭禦那一手行楷。那年在靖安時,他的字恣意瀟灑,利落如行雲,一派張揚氣息,如今字隨人心,更多是暗藏鋒芒,蕭條寒涼。她將他留在書上的批注都好好臨摹過,學得來字形,學不來字裏頭的骨,但無論臨寫幾次,都不會厭煩。
隻會難過。
蕭禦於她,如同天上流雲,遠觀盡入眼,探手卻隔萬裏。這些年,日日夜夜,那麼長久了,始終離著一尺之遙,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
疲累時,諸如此刻,她也會興出幾分退意。她與他相識,已近8年,期間總歸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阻隔,最令她挫敗的,是他心裏沒有她。
每每想到這個,外人麵前風頭正勁的小傅爺就變成個霜打的茄子沒了神氣。
臨字的勁頭就沒了。
她歎口氣,額頭磕在桌上,也不管紙上的墨是否幹透,十分地脫力。
算了吧,不然的話。
她就當個純粹的學生,好生照顧他終老。另外再找個人,試著寄托感情。
其實二皇子還是不錯的,拋開身份,拋開他府裏頭那個王妃——和他相處還是挺舒服的,他也從來不曾掩蓋對她的信賴……
她閉著眼睛嗬嗬笑。這都是什麼什麼啊?
書房門響,有人走進來。
“水香嗎?”傅桓真仍然趴在桌上,“我不想吃飯,餓了會叫人的,讓我一個人再待會兒。”
“為何不吃?”響起來的卻是蕭禦的聲音。
傅桓真猛然抬頭,驚訝自己不曾聽出輪椅的聲音。
蕭禦視線在她臉上一凝,隨即垂眼。
傅桓真起身,推他到桌前,又道門邊喚人:“換壺熱茶來。”
熱茶換好,她給蕭禦倒了一杯放在手邊,蕭禦卻用絲帕沾了水,朝她招手:“過來,低頭。”
傅桓真依言做了,蕭禦用絲帕在她額頭輕拭,帕上立刻染了墨色。
“哦!”傅桓真醒悟,端了自己先前那杯冷茶到窗前,手接了水擦拭,又用袖子抹幹,見袖子上再擦不下墨色來才回身邊收拾桌子邊笑,“方才在想事情,忘了紙上的墨。”
蕭禦垂著眼,絲帕折了幾折握在手心:“在想何事?”
傅桓真本在問先生可休息好了,聽見他的話,忙道:“皇上的身體恐怕不大行了,京城裏頭那幾位有些急,二皇子也有些急,昨夜已經出城去了。”
“嗯,也是時候了。”
“先生此前給二皇子出了計。”
“如何?”蕭禦雙手交握放於腿上,目光停留在指節一處。
“滄河郡守貪汙奪職,新任的是二皇子的人。”傅桓真一一數來,“戶部、工部兩位侍郎、內閣大臣……還有梁兆陽,二皇子羽翼尚顯單薄。”
蕭禦抬眼,目色沉靜。
傅桓真咬咬唇:“還差著些助力,他連夜要去琅琊王氏,爭取世家支持。我……”
“何時動身?”
傅桓真吃驚抬頭。
蕭禦平靜相對:“你何時動身去魯州?”
“先生怎知我想去魯州?”她這些日子都在盤算這件事,卻還未曾同任何人提及。
“魯州陶氏是你外祖家,”蕭禦道,“與琅琊王氏不可同日而論,但畢竟算是個百年世家大族,朝堂裏自然有些用得上的手段。你要助二皇子成事,自然應該拉攏。”
傅桓真苦笑:“我是猶豫了許多日子了。雖說是我外祖,但早斷了聯係,也不知他們還認我不認。可是除開陶氏,西南諸郡實在是找不到更妥當的人家,若能得到陶氏支持,與王氏一東一西,二皇子在朝廷裏的阻力便會小上一半,不能不試試看。”
“你——”蕭禦又垂了眼,“昨夜——”
“哦昨夜二皇子故意在宴席上斥罵禦史官,宴會辦不下去早早散了。二皇子沒有回府,在湖上弄了艘船,挨到半夜掩了行蹤離的城。”傅桓真老實交代,“送走他我便回來了。”
“那位司徒公子——”
“跟著二皇子進京去了。”傅桓真道。
蕭禦看她一眼,續道:“——年歲與你相若,又有幼時情誼,王爺帶他與你相賀生辰,是否也有牽線之意?”
傅桓真突然就有些煩躁,勉強笑了一下:“先生多慮,司徒畢竟是郡主之子,皇親國戚,我不過是個商戶出身,攀不上的。即便有些幼年情誼,那也是主仆之別,我從未奢望。更何況,我原本也從未對他動過心思。”不等蕭禦回應,她告辭著往屋外走,“先生見諒,我熬了一夜,現下困得很,回屋去睡一睡。”
出得門來,傅桓真大步疾走,拐過廊角猛然止步,朝著旁邊的樹腳狠狠踢了幾十下,心底的躁鬱始終派遣不開。
“惹著你的又不是樹,”後頭響起個聲音,“何必同這無辜的東西過不去。”
傅桓真回頭看,莫玉歪躺在花園涼亭裏舉著個茶壺喝水,朝她看過來的眼底仿佛什麼都了解的樣子。傅桓真吐出一口濁氣,懶得說話,扭頭回了房。
……
……
幾天後,傅桓真出發去魯州訪陶氏。她帶上了一隊黑山莊子新練出來的武士,借著此次外出順帶檢驗一下訓練成果。她特意將莫玉沉香留在莊子裏陪著蕭禦,卻被蕭禦以外出更為凶險拒絕,推辭來推辭去,最後留了張伯看家,帶著莫玉、沉香、水香,用輛特製馬車裝了蕭禦上了路。
倒搞得像是出遊。
能有蕭禦同行,說不開心是騙人的。自那日書房之後,她與蕭禦幾乎沒有獨處過,聊聊無幾幾句交流也僅限於安排事情。連水香這樣粗線條的傻妞都來問過她是否在同蕭爺置氣。水香好打發,兩三句話就完事,但傅桓真自己心裏這一關實在過不去,卻又舍不得責怪蕭禦一絲半點不對,自然一路憋屈。
離莊上路之後,環境變化,好歹注意力分散,不那麼尷尬了。
魯州位處巴漢,沿漢河經池郡至武州西南便至,前朝連續出了好幾位大儒,本朝雖然有些沒落,但聲名仍在,許多文士學子向往之地。自從知道自己原來外祖家是這樣的世家身份,傅桓真著實有一段時間想不通為何陶家的大小姐會嫁給商賈,即便這位商人是皇商,在世家眼裏那也不過隻是個販夫走卒的身份,完全不匹配。當年究竟又是一番怎樣的佳人富少的故事不得而知,隻憑如今傅弘安那一副板著臉肅然端正的模樣,傅桓真有些懷疑那位陶家大小姐是不是才子佳人的話本看得太多影響了擇偶觀,才從世家小姐變成了商賈之妻,又在生育這一關上沒好運丟了性命。
隻可惜陶家大小姐拚了性命生下來的孩子,也是一樣運氣不大好,沒有活過八歲。
如今她作為這個身體的主人,替二皇子拉攏世家助力是一則原因,另一則,也是她想去看看,作為那個孩子的外祖家,怎麼這十幾年的歲月裏,竟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全然一副當她不存在的做派,是事出有因,還是冷心絕情?
陽城到魯州,快馬加鞭也要十天。如今還有蕭禦在,傅桓真交代了車夫一定要穩當,於是路途變得越發漫長。莫玉帶著早已養好身體的白牙出來,閑不住時,便策馬出去,帶著沉香水香去打打獵戲耍一通,或者兜一把藥草回來,讓傅桓真辨認,考她功課。
小白還小,盧峰腳下的馬群又多是不能見光的戰馬,這次帶出來的馬匹雖然都是好馬,終究不如白牙神駿通人性。看著莫玉縱馬飛馳,傅桓真好生羨慕,想要策馬同行,又顧慮蕭禦獨守馬車,隻能乖乖留下,或者陪著蕭禦看書,或者抱了莫玉弄回來的藥草擺弄,時不時地熬點藥膳藥粥出來,總算不無聊。
二皇子治下的陽州算是富庶,這次出陽州往魯州,路上所見不平隨著西進越來越多,山野之間更是多見盜匪橫行,官匪勾結禍害一方,老百姓賣兒鬻女的事情時有發生。傅桓真身上帶著陽州王府令,隨行一隊精幹武士,路遇不平時,好歹不至於無法自保,但畢竟煩擾之下心境變化巨大,漸漸沒了出行之初的輕鬆。莫玉幾次獨自外出返回,身上帶著血腥氣,傅桓真也沒有去質問阻攔,以莫玉心性脾氣,不會濫殺無辜,也不會留下什麼首尾惹禍事上門——某種角度上而言,傅桓真甚至有些羨慕莫玉這樣有心力、有能力去多管閑事的狀態。
離著魯州還有小半的路程時,蕭禦受了風寒,連續幾日精神都不大好,傅桓真憂心趕路令他病情加重,於是交代眾人越發放慢腳程。這一日見蕭禦恢複得差不多才加快速度,打算趁著天氣好趕到下一處落腳地。
近黃昏時,才轉過一處山腳,海東青便在空中盤旋示警。護衛首領孫讓點了人去探查,很快傳來消息說前麵路上有路匪打劫商隊。傅桓真正是心煩難抒,留人看顧蕭禦等人,自己帶了一隊護衛前往。護衛們勸說不住,怕她出什麼意外,到劫匪跟前時都不敢留手,隻圖快刀斬亂麻一樣將事情了結。倒是水香見傅桓真自己都動了手,也興奮不已往前衝,一條長鞭甩得風生水起。不過一刻,劫路的匪徒死的死,降的降,再無人敢反抗。
救下來的行商三三兩兩歇坐在路邊,驚魂不定,還有人對著死去的同伴和騾馬唉聲歎氣,其中一人甚至放聲大哭。
傅桓真一看清那人,倒是吃了一驚,繼而被他毫無形象的大哭弄得無語。這個人,分明是她許久不見的小叔叔傅弘孝。
沒想到,無意間救下的商隊,竟然是傅家的。幸而出手及時,貨物還在,隻是車馬有損。傅弘孝雖然情緒崩潰,但除了臉上有些擦傷,身上應該沒有大礙。
這位小叔叔,脾性自來很是良善,在靖安時,對她很好。見他無恙,傅桓真也是鬆口氣,走過去行了一禮,笑著道:“小叔叔,怎麼這樣狼狽?”
傅弘孝因為先前大哭,眼睛通紅,被她這樣一喊,一驚一愣,表情十分可笑,半晌突然抽口氣,指著傅桓真道:“你是桓真?!”
“是我啊,小叔叔。”
大概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大哭的樣子都被侄女兒看見,有些難為情,傅弘孝頓足拂袖,刻意板著臉道:“你這鬼靈精怎地長這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