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官奴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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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桓真盯著小孩的頭頂:“你究竟是什麼人?”
小孩一震抬頭,繼而又低頭,死死咬住嘴唇,許久才道:“奴才叫三重。”聲音微微發抖,臉色複現蒼白。
“三重難道不是你乳母之子的名字?”傅桓真道。那時梁兆陽曾說過,小孩的乳母之子名喚三重,名字還是眼前這小孩所取。
小孩的臉更白一層,小小的身體微微戰栗,垂在體側的雙手緊握成拳,仿佛經曆著極大的折磨。傅桓真一時動了惻隱之心,猶豫著是否就此放過,卻聽小孩抖著聲音道:“三重替奴才死了,奴才替他活著,奴才叫做三重。”
傅桓真暗歎一聲,問道:“你做三重之前,又是誰?”
小孩沉默。
傅桓真道:“你該知道,若你身份有什麼隱秘,或許會給我家惹來壞事,當真這樣,即便你叔父他日興師問罪,我也不能留下你。”小孩雙膝落地。傅桓真肅聲道,“你失去過家人,懂得其中苦痛,該知道這不是玩笑。我不會因為看你可憐就一時心軟而給家裏惹下禍端,殃及親屬。你說了,我還能斟酌,不說,我給你路費去找你叔父。”
小孩抬了頭,片刻道:“叔父說,小姐執意要問,便說與小姐聽,不過便止於小姐這裏。叔父說,他能信得過小姐,信不過旁人。若是太多人知道,反而對小姐不利。”
傅桓真凝眉:“你先說。宣不宣揚,我會定奪。”
小孩點頭:“奴才原姓管,名邵寧。”頓了頓,見傅桓真仍是看著他不發一語,便接著道,“先父管宗,在戶部任職。他們說父親貪墨朝廷的錢,被判抄斬,奴才年幼免死,發配官奴。”
傅桓真暗自咬牙。果然是個燙手山芋。水香那死丫頭的零用錢真該給她扣了!
“水香!”傅桓真喚道,等小丫頭蹦跳著過來,實在忍不住一腳踢在她腳彎,“即是來找你的,就交給你帶著!”說完轉身就走,走出兩步泄了氣,回頭交代,“帶去交給張伯,問什麼就說不知道,讓來問我!”
水香笑嗬嗬地拉著小孩跑走。
傅桓真站在原地,左思右想半晌,歎口氣招來個小丫頭:“去和屋裏的姐姐們說,我在外頭走走。有什麼事,讓人到書房找我。”
王公子的作息很有規律,這個時間,多半在書房。他既然認得梁兆陽,這小孩的身世背景她想來想去,隻能去問他。
能不能留,怎麼留?
即便問不到什麼緊要的,與那人商量一下,或許她也會安心許多。
內院書房並不遠,不過沒等傅桓真走到門前,張伯已經躬身等候著。
“——老奴已將人留在房裏,老奴回去前讓他們哪裏也不去。”
傅桓真點頭:“我知道了。我想先問過先生。”
張伯道:“王公子頗有遠見卓識,問問也好。”說著上前去扣響房門。
不一時屋內傳來語聲,張伯輕推開門進去行禮:“公子打擾了。怎麼也沒個使喚的人候著?鄙下失禮怠慢了。”
“我一向不喜人在跟前,張管事不用客氣。”王公子道。
傅桓真跟著進去,屈膝一禮:“先生。”
“你來了。”王公子點點頭,“坐吧。”
張伯搬動座椅,讓傅桓真與王公子隔桌對坐。
“先生,”傅桓真道,“桓真有事要請教先生。”王公子放下手中書冊,平靜看過來。傅桓真沒繞圈子,簡略將事說了,“先生怎麼看?”
“你是如何想的?”王公子道。
傅桓真道:“我猜梁將軍怕是知道自己身份已經被我家知曉,這樣一來,那孩子留在這裏,自然不會有人敢慢待。那小孩說他父親因貪墨獲罪,他被罰為官奴,我家從奴市將他買來,這上頭應該不會有什麼牽扯,隻是他身份特殊,倒叫人輕不得重不得,燙手得很。若要將他送走,隻怕得罪梁將軍;留下他,又怕他家還有什麼宿敵,見不得他好,因此與傅家為難。何況他父親的案子當年隻怕動靜不小,傅家畢竟是皇商,會不會有什麼該避嫌的?能不能留,怎麼留,我實在拿不定主意,所以來請教先生。”
“嗯,此事是我大意了。”王公子點頭道,“那時天色幽暗,陸平又未與他直接碰麵,這許多年過去,隻當他不會認得,不想仍是低估了梁的洞察如炬。既然梁易名而來,自然是因為其中有為難之處,至於又將人送回——”他屈指在桌麵輕點指劃,“穀城之北是涼州,奉安關外便是胡族。鎮遠將軍駐守北疆,這時匆忙離開,恐怕是胡人越了境。”
“即便軍情緊急,”傅桓真道,“將軍這樣大的官,就連安置一個小孩的空閑都沒有?”
王公子微微一笑:“即便手眼通天之人,也有束手無策之時。武將無征召不得擅離,梁私離駐地,可是犯了大忌的。更何況那孩子若當真是管宗之子——一年前戶部尚書管宗貪墨一案炒得沸沸揚揚,牽連不少大小官員。三部會審之後,皇上禦筆欽點判了個抄斬滅族。鎮遠將軍梁兆陽手握軍權,掌著十萬鐵軍的大旗,便隻能做個孤臣。梁掩人耳目行事,自然是防著被諫官禦史參本,鬧到朝堂上去,天子再是胸襟廣博,也難保猜忌——”
“王公子,”張伯露出幾分為難之色:“我家小姐年幼,這朝堂上的事——”
王公子不置可否,執了茶杯飲水。
傅桓真道:“張伯放心,我曉得輕重。”又朝王公子道,“先生,桓真聽著。”
王公子淡淡一笑,放下茶杯:“按本朝律,獲罪族中若有不滿十歲的嫡子,可有一人能免死罪,罰為官奴,三世不得脫奴籍,以示朝廷仁德。這孩子當真是管宗之子,貴府也是自官市買出,文書人證齊備,並無違法之嫌。官奴是死契,按國律,一旦歸檔錄入,每次轉手買賣都要在官府記錄辦理文書。若是不去官府銷檔,無論去了哪裏,仍是貴府下仆,也不可能再重入戶籍。不入戶籍,便不能有田地產業,連婚配育兒,都要主家點頭,即便將軍大人地位超然,能以權勢為他籌謀,也不過是異姓更名,再不能以管氏立戶。與其將人帶在身邊與人話柄、惹人耳目,不如留在傅家,至少衣食性命無憂。畢竟以傅家而言,又怎可能平白無故為個稚兒得罪堂堂鎮遠將軍。何況一旦北疆開戰,梁軍務纏身,怎麼理會得了這孩子。兩相比較,留在傅府能保平安,管氏這點血脈也算保住了。何樂而不為?”
傅桓真點點頭:“桓真懂了。”
王公子看著她:“如何?”
傅桓真抬頭,道:“那孩子仍歸在我名下,日後我去陽城也將他帶著。張伯曾誇他根骨好,就讓他拜了張伯做師父學武功,給我做護衛。旁人問起,我隻是在靖安城買了個官奴,不知有管宗,不知有梁鎮遠。”
王公子點頭,不再說話。
傅桓真站起行禮:“多謝先生指點,桓真不打擾先生,先回去了。”
王公子“嗯”了聲,悠然抬起桌麵書冊。燈光下,他臉上手上仿佛泛著玉色,溫潤無暇。傅桓真硬生生轉開眼,按捺下心頭的悸動。
——人人都愛美景,但有些景觀卻隻能遠望,即便如此引人入勝。
……
……
小官奴仍舊喚作沉香。他人小不起眼,隻需交待了水香那蠢丫頭別嘴碎亂說,府中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小孩曾經離開又回返。
梁兆陽一去便沒了音訊,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沉香這小孩竟也沉得住氣,不問不說,每天乖順地跟在傅桓真身旁,或是在書房陪著她向王公子討教學問,或是同張伯學功夫,日子又回到他剛到傅府的樣子,隻是比起那時他眼底多了幾分精氣神。
沒過多久,北疆蠻族進犯的消息果然傳來。
傅家有個傅弘孝這樣的大喇叭,傅桓真足不出戶便能知道事態發展。
照著往年的情形,人人都估摸著這仗打不長,更有梁兆陽鎮守北疆數年,與北蠻打的仗一雙手都數不完,有他坐鎮,朝廷沒顯出慌亂,該談的談,該打的打。而靖安城隔著戰場千萬裏,北疆的戰爭愈顯遙遠,如同說書先生嘴裏的傳奇故事,聽的時候自然跟著情節嬉笑怒罵,一旦散了場,那些壯烈的、鮮血淋漓的人或事也就隻剩下單薄的影子,被柴米油鹽一吹就飄開去了。
不過也有深表憂慮的人,傅弘孝便是其一。自從自家侄女流露出那麼一丁點對時政的興趣,他便開始以師者自居,逮著機會就傳導他所認為的局勢變化,說這場仗並非像常人想象的那樣輕鬆,眼看著秋去冬來,若是戰事不能在北方雪季之前結束,恐怕就要拖個沒完沒了,屆時即便江南的糧倉都補上,說不準都不夠用。
傅桓真初時對這個時不時不著邊際的小舅舅的話並不是很上心,但聽他講得多了,某次同王公子說話的時候,就當作話題提了出來,不想王公子竟然給予了認同——
皇帝近些年愛上了求仙問道疏遠政事,朝廷黨派林立,各自爭權謀利。堂上門下侍中趙舉一派,主張推行新政,外戚黃廣、兵部侍郎王紳一派,主張革新兵製,丞相楊廷中和太子少保盧皎各執觀點,一時和稀泥,一時偏製一方,朝會上常常吵得不可開交。若是平時,吵也就吵了,而如今北疆開戰,朝堂上卻如散沙,更加戰事作為己方牟利的工具,必然會有各種牽製。一旦戰爭拖延下去,糧草跟不上,勢必加賦、征兵,民怨一起,難免生禍,屆時內憂外困,國恐不保……
傅弘孝自己大概都沒想那麼深遠,碰巧聽見王公子的話,急得不行,徑直跳起來轉圈,說要去屯糧,又說要去信給兄長,盡快將傅家的生意往南邊挪一挪,仿佛滅國之災就在眼前。稍微冷靜後,他自己也覺得太咋呼,又來安慰被他嚇著的人,道鎮遠將軍天縱英才、如有神助,怎麼可能任由北蠻將戰事拖延至冬雪時!
“梁鎮遠這樣的人物,在朝堂軍中浸潤已久,又怎麼可能一點勢力經營?隻看他如何運作罷。”王公子言語中毫不掩飾對梁兆陽的欣賞,“鎮遠將軍赫赫威名,可不是平白得來。”
傅桓真原本對軍政這些事情並沒有什麼興趣,但一來二去聽得多了,不由關注起梁兆陽這個人來。鎮遠將軍的事跡天下幾乎都傳遍了,不過畢竟許多事情有渲染虛假的成分,但她身邊還有王公子這樣的人物解惑,那可不是說書先生或是普通百姓能有的切入點,漸漸地,一個生理和心理都無比強大,卻也會犯錯會執拗的軍事天才形象樹立在了她眼前,刻意忽視都無法抹除,甚至隱隱成為某種範本。
不過,不知為何她始終無法將之同那個掀發露出頭上傷疤的“鐵牛”結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