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楊城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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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半,按靖安民俗,是個小節,要祭問家中故去先人,日落後,城隍廟前還有驅百鬼的祭禮。傅桓真大病初愈,依民間說法,是要去祭禮上喝淨水、求驅鬼符,換得百鬼不近身,健康無百病。
    是否當真能避驅百鬼妖邪不得而知,不過小孩子們卻將之當作個玩耍的去處,早幾日就期待得不行。
    傅家早早用過晚飯,給傅桓真穿了應節的花衣,讓她帶著護院出了門。王夫人新孕要避諱,又不想因此困縛丈夫,傅老夫人看出王夫人小女兒心思,便以看顧小孩為借口,拜托王公子隨行。
    不用鏡子,隻看同樣穿了驅鬼童子花衣的水香、沉香兩個孩子,傅桓真就知道自己目前的模樣有多滑稽,尤其作為主子,她的衣服要比那兩個小孩更加華麗繁複,那麼視覺效果應當更加有衝擊力。一想到自己這副模樣出現在王公子麵前,傅桓真實在有幾分生不如死的感覺。
    不過出門在城隍廟北街下車後,看著滿大街蹦蹦跳跳的“驅鬼童子”,再看到傅弘孝帶著一撥一樣穿得花裏胡哨的傅家族裏小孩出現,傅桓真的心理就平衡下來。尤其傅弘孝明明年紀一把,居然還穿得如同孔雀一般招搖。
    這樣一來,旁邊一身素色錦袍的王公子,反而顯得突兀顯眼得多,隻看那些小媳婦小姑娘羞答答的目光便是明證。
    傅弘孝一見王公子便如同打了雞血,過來攀談,隻是身邊小孩子太多,不斷在喊“舅父我要這個、叔叔我要那個、二哥我去那裏看看”之類,讓他一刻不得閑,很是苦惱,恐怕心裏無比後悔為什麼會帶著這麼些小孩出來。偶爾撿個空想跟王公子再把話題接上,又會被陸管事有意無意拿話岔開,於是王公子不著痕跡地得了一路清閑自在。
    城隍廟前壩子上,道士們祭拜了三清,再拜了城隍,跟著徒子徒孫們合著歌跳驅鬼舞,然後孩童們一個一個上去領淨水、求符章。張伯事先給領頭的道長遞過錢,傅桓真排在前頭得了一盅所謂淨水,在三清像前磕三個頭得了驅鬼符。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驅鬼的道士也一樣不能免俗,傅桓真餘光看著別的小孩得的符章似乎都沒有自己手裏的精致,但那淨水不知什麼材質,實在不敢入口,悄悄倒了,看那些老實的小孩一口悶下,她都替他們心慌。
    水香也是老實的,還沒來得及提醒就已經喝完了,還咂巴著嘴說甜,傅桓真隻得無奈望天。
    沉香一直乖乖跟在後頭,卻不知為何一改之前的順從,不喝淨水,不領符章,水香喊他幾次不動氣得要跳腳,他卻隻是倔倔站著。傅桓真說了聲“算了”,他就折身回來低頭站在一旁。水香一路跟過來,氣鼓鼓地使勁拿眼瞪。
    “得了,”傅桓真喚她到身邊,“你當人人都似你一般貪玩。”
    “這怎麼是貪玩?”水香嘟了嘴,“難道他想要被百鬼纏身,生病吃藥?”
    “知道是你心好,”傅桓真伸手去扭她腮幫,“可是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就不能強求。”
    旁邊一聲輕笑,陸管事笑眯眯看著她們:“小姐倒是一副教小孩的大人樣。那若是別人不願做卻是錯的,又該如何?”
    傅桓真有好幾種辦法能將這個問題繞過去,可惜水香至少聽懂表麵意思,以為陸管事在幫腔,鼓了一雙眼緊緊盯著她,她隻能道:“若別人不願做是錯的,那也該等別人冷靜下來再好好勸導。不知道起因,一味怪責強求,總是不會有效果的。”
    “若是別人怎麼也不肯聽勸,執著說自己是對的呢?”陸管事又問。
    傅桓真順著道:“對錯也不是那樣容易確定,自己覺得對的,在別人那裏或許不對,不能用自己的好惡做衡量。何況,對錯本是兩麵,看的人不同,看的方向不同,對的也許是錯,錯的也許是對,此時對,也許下一刻就不對了。”
    “那又該如何?”
    “那便要看是誰在看,從哪裏看,看來做什麼了。”
    “哈哈,小姐聰慧,小人該拜小姐做師傅了。”陸管事笑著彎腰向她作了作揖,姿態做足,惹了眾人笑。
    水香早聽得發懵,見人笑,傻傻也跟著笑。傅桓真假意作害羞,拉了她轉身邁步,側身時,瞥見旁邊沉香仍是木木站著,可垂在體側的手卻緊握成拳,微微顫抖,頭垂得更低。
    視線移轉間,眼角餘光又見陸管事在旁人不留意的時候眼往王公子那邊一瞥,眼光似乎暗含深意。王公子那樣敏銳,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仆人投過去的視線,卻是毫無反應,傅桓真心起疑竇,陸管事這些時日有意無意引她說些話,就如同剛才那樣,分明是在借著她的口,想要向王公子傳達什麼一樣。
    這主仆二人,不知有什麼秘密。
    陸管事才是個人精,借別人做橋,用得實在順手。
    諸事完畢,街上實在鬧騰,傅弘孝脫不開身,又擔心傅桓真,很是糾結了一番隻能不舍與王公子道別,囑咐張伯等人護送傅桓真安全歸家。
    街上太擠,馬車進不來,張伯背著傅桓真,陸管事拉了水香沉香,朝著先前下車的地方走。水香意猶未盡,頻頻回首看後麵熱鬧,沉香與她年歲相仿,相比之下,卻實在缺乏生氣,即使在傅府這些日子,有傅桓真護著,從未有人因他官奴身份故意欺淩,因他不吵不鬧順從的樣子,許多仆人還會不時關照他,但似乎還是沒有辦法替他打開心結。想著方才看到的他緊握成拳微微顫抖的手,傅桓真很在意,甚至超過了對陸管事投向王公子那略有深意地一眼的在意。一路走著時,她看了他幾次,觀察著他的狀態,想著雖然力量有限,但既然已將他帶了回來,自然便不能放著不管任由他自生自滅的。
    隻是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換個時空,這樣年紀的小孩應該都是某個家庭裏頭的寶貝,祖輩父輩兩代六人,捧在手心嗬護備至,生怕有一點磕碰……所謂命運,總是莫測難料。
    走到馬車旁,張伯將傅桓真送上車,這時,車外有人過來道了個萬安。
    水香和沉香正一前一後往車上爬,聽到人聲,水香立刻回頭去看,沉香卻不作聲地錯開身,上車坐在靠外側自己位子上,麵朝裏微微低了頭。
    過來說話的人,是個外表斯文有禮的儒袍男子,劍眉短虯,神色很和善,身後牽一匹大馬。見過禮,男子客氣朝回禮的張伯道:“敢問可是傅府貴人?”張伯應了,他便又是一揖,“這位大哥,鄙人有話要說,可否請尊主稍作停留?”
    “不用客氣,”張伯回了一禮,“你有事便說。”一人一馬堵在車前,要走也不是就能走的。
    “多謝。”男子拱手,態度誠懇。細看下,他左眉峰有道陳舊傷疤橫貫眉骨,給五官添上幾分淩厲。看他麵容不過年紀三十來歲,兩鬢卻隱有風霜之色,“敢問車上可是貴府大小姐?”
    “正是。”張伯點頭。
    男子道:“日前貴府小姐可是在城郊集上買了個官奴?”
    那時買沉香回家,旁觀者眾,要打聽實際上不難。
    張伯道:“為何有此問?”
    男子道:“不瞞這位大哥,鄙姓楊名城,那官奴恐怕是我故人之子,因為家中變故被賣為奴,我尋訪多時想要將他找回,可惜輾轉不得。近日總算得到消息連夜趕來,不想晚了一步為貴府先得。我那故人如今隻剩了這一點血脈留在世上,若不能將他帶回,實在愧對往日故人情誼,還盼小姐顧念這孩子孤苦年幼,將他再轉賣於我,讓我帶他回鄉。”
    傅桓真看向沉香。小孩低頭坐著,雖然在車裏,但從車外完全能看見他側臉,那楊城從一開始過來說話,眼光就在朝他打量。
    張伯道:“我家小姐的確買過個官奴,卻不知可是你要找的人。”
    楊城懇切道:“若非查實,我也不敢冒然驚擾。不過此事是不能馬虎,光憑容貌我也並非十足把握,可否容我與那孩子說幾句話?有些細微之處要與他對上一對,若是認錯人,我自會離開。”
    如果當真是親友,或許比跟著她合適。
    傅桓真想了想,喚了張伯走近低聲交代。
    張伯應了,回身過去與那楊城道:“問吧。”
    “多謝小姐。”楊城拱手一禮,稍稍朝沉香靠近些,“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我有些話,你仔細聽。你的乳母可是有一子叫做三重,是你替他起的名字?”
    沉香低著頭不應,可是雙手卻緊握成拳,微微顫抖。
    楊城又問:“他後腰可有個胎記如同三座峰巒?”小孩仍是恍如未聞。楊城漸漸有了淒容,聲音苦澀,“你幼年調皮,捉弄三重,害他掉進陷坑,你為救他斷了手臂,可是?……你犯了錯你父親最愛用劍鞘打你。每次打了你,老夫人便用拐杖同樣打他一頓罰他跪祠堂,你又偷了點心去看他,可是?”
    傅桓真看著沉香雙肩漸漸緊縮,抿了雙唇牙骨咬緊,明白那楊城恐怕沒有認錯人。
    她看得出小孩變化,那楊城視線一刻也沒有從小孩身上移開,自然也看得分明,苦苦一笑:“你父親可曾同你說過,他日若有人來接你,必定要這人有他給的信物?你轉過來看看,我把信物給你。”
    沉香仍是不應,小小的身子卻如同風裏落葉。傅桓真歎口氣,喚了聲:“沉香。”
    沉香慢慢抬起頭,沒有哭,但臉上表情卻比哭泣還要叫人揪心。傅桓真道:“你若不要同他說話,我便讓張伯趕了他走。”
    半晌之後,沉香僵硬地轉過頭去。楊城看他轉頭,揮手解去束發冠帶散了發,單膝跪在地上將後腦頭發撥開:“你父親曾在我頭上砍了一刀,從此這裏再也不長頭發。你娘曾哄你說是趁著月宮仙子不在家,取了月牙來藏在頭上。”他抬起頭來,“這件信物,可對得上?”
    沉香死死抿著嘴,眼中卻大顆大顆湧出淚來,淚水滾落臉頰,濕了衣袖。見他哭,一旁水香立刻跟著癟了嘴掉眼淚。
    楊城目有痛色,盯著小孩一字字道:“我曾抱著你哄你入睡,你連父母也不要,日日纏著我要跟我學槍。那時你叫我什麼,可還記得?”
    沉香喉間一哽,終於顫抖著開了口:“……鐵牛。”
    楊城一笑,目中水光閃過:“對不住,那時我沒能救得你父母,如今又害你受苦,對不住了。”
    “嗯,”沉香點點頭,隨著動作又是幾顆淚水掉落,“不是你的錯。”聲音哽咽不能成句。
    楊城咬牙起身挽好發,朝著車內深鞠一躬:“小姐,他真真是我故人之子,還請小姐念他幼年孤苦多舛,將他轉賣給我。”
    張伯看向沉香:“你當真認得這人?”
    沉香抹一把淚點頭。
    “你要與他走?”張伯問。
    沉香再一點頭。
    “如此——”張伯回身道,“小主人,這孩子賣身文書簽的是家裏的印,若出了什麼事,怕官府追究。”
    沉香突然自馬車躍下,跪伏在地朝著馬車重重磕頭,磕到第四個,被旁邊陸管事一把拉起,額頭上已變了色。
    水香早挪到傅桓真身旁跪著,揪了她袖子,眼巴巴地瞅。傅桓真被她瞅得眼痛,正要說話,王公子卻在這時抬眼看她。
    “張伯,”傅桓真心裏一動,道,“若是沉香能找到親人是好事,不礙事的話,就允了他吧。”
    “是,小主人。”張伯看向楊城,“轉賣倒是無妨,隻是還需到衙門轉簽文書,你……”
    王公子手指在另一手背上敲擊一下,傅桓真便道:“張伯,將契書給他吧。”
    張伯應了:“契書需回府去拿,天晚了,明日去府裏帳房交接。”
    “我明白。”楊城拿出一張銀票,“這是贖銀。”
    有傅桓真前麵兩次開口,張伯自然不會還要他的錢,道:“罷了,我家小主人既開口了,小孩可憐,隻當給他湊點路費,收起來罷。”
    楊城也不推辭,收好銀票,回身牽了沉香走到馬車前拜行大禮。傅桓真在車內回了禮。
    “小姐恩義,”楊城道,“他日若有機緣,定當回報!”沉香鬆開他手,朝著傅桓真磕了三個頭,起身向嘟嘴流淚不敢說話的水香硬巴巴說了聲“多謝”。楊城將他抱上馬背,再朝眾人抱拳,翻身上馬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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