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方學敬看著笑籬，早已塵封的心事，講述起來必定十分耗竭心力。
    笑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重重的呼出。
    “如你所見，我是個同性戀，可我並非生來就是如此。”
    “在我們那邊，到了現在還是十個女兒都不如一個兒子的，這也許會讓你嗤之以鼻，但是這就是錚錚存在的事實。”
    “我上麵已經有了三個姐姐，當時父母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們幾乎放棄了，可是本家裏隻有我們一家沒有男孩，我想他們怎麼也是不甘心的吧。”
    “也許是我爸媽做過什麼善事感動了上天，本來以為不可能再有小孩的母親竟然懷孕了。我想我出生一定是眾望所歸，所以自打娘胎裏出來，我就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
    “還好我那時候見識太少，也要不出什麼太出格的東西，要不然那麼不懂事的我肯定要把家裏弄得人仰馬翻了。”
    “我知道所有人都寵著我，但我也不是肆無忌憚的。我一直挺怕我爸的，他沒怎麼打過我，但是每次我任性的時候，隻要他等我一眼，我就能渾身一激靈，怎麼也跋扈不起來了。”
    “剛開始上學的時候，我還是以為所有人都得寵著我，讓著我。我對每個人都蠻橫不講理，唯我獨尊的。同學們要麼就是對我敬而遠之，要麼就是嗤之以鼻的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從來沒有什麼親密的夥伴，更別說朋友。”
    “我開始覺得哪裏不對勁，我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我想改變，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改變，我迷茫，錯亂，於是變本加厲，更加囂張，我不曾見過聽到過，但是我知道同學們，甚至有的老師在背後說我的話有多難聽。”
    “在我覺得自己正被一池汙水慢慢吞沒的時候，我的救命稻草出現了……”
    笑籬呼吸頻率加快一些，但仍然保持著平穩的語速，偶爾像是在考慮怎麼措辭，稍微停頓一下。
    “我想我一定長得不錯，剛開始上中學的時候，我收到的情書的數量在學校裏都空前絕後了。等後來她們知道了我是什麼德行，也就不敢再招惹我了。”
    “那時候最不會仗著外表驕傲的可能就是我了吧，那時候不像現在在WHISPER，身邊的人是不一樣的，連我自己也是不一樣的，我沒聽過任何人讚美過我的外貌。”
    “直到……嗬嗬，我那時候成績還不錯，家裏還寄希望於我考市裏的高中呢，我平時對待課業也算是認真了，唯一逃過的課就是體育課。”
    “那幾年學校的操場還是黃土鋪的，上體育課之前老師總讓集體繞著操場跑幾圈，一跑起來塵土飛揚的，感覺跟打仗似的，跑完下來，嘴裏身上都是土，髒的要命。”
    “之前的老師覺得我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也懶得管我。體育課平時的成績倒是沒什麼，但是初三會有體育會考，直接影響中考報名，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也就一直是無所謂的態度。”
    “有一天班長跟我說體育老師找，我一邊納悶著，一邊不屑著班長和一幹人等都寫在臉上的幸災樂禍。”
    “到了辦公室，我在門口站半天也沒看到我們親愛的體育老師啊，正猶豫著是進還是出，裏麵轉過一張陌生的臉，然後看著我說‘你就是王笑籬同學吧？’”
    “我想我當時看他的眼神一定就像第一次去動物園見到大猩猩。我才知道這是我們新的體育老師，我們老師都厲害著呢，尤其是體育老師，跟誰說話都跟訓孫子似的，向這位這麼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還是第一個，所以在我眼裏他真的就是大猩猩，我可沒見過大猩猩呢。”
    笑籬說著不自覺的笑了起來，然後神情迅速一轉，多出了幾分哀怨。
    “他跟我說了好多話，我根本就沒聽進去，但是有一句我卻記住了，總覺得，那句話讓他對我來說開始有些特別了。他說‘聽說你文化課成績挺不錯的，你看這麼俊朗的小夥子逃課多不好，我可是很看好你的，你自己不要放棄希望啊。’”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體育過不了關中考是有限製的。他說他不會放棄我，他似乎以為我是因為性格孤僻，被同學孤立而自暴自棄了。我當時就笑出聲了，至今都記得他那時摸不著頭腦，一時慌神的表情，隻會讓我更想笑。”
    “我以為他會像其他老師一樣，時間久了就會發現我並不值得他們花心思而自動放棄我，因為我根本不會領情。我言語攻擊過他幾次，誰知他反而越挫越勇了。”
    “初二的下學期學校要求我們住校，我說過我不合群的，然後跟家裏軟磨硬泡終於說動家長跟學校說了情，我住在空著的職工宿舍。教室住職工宿舍也是繳費的，本來工資就不多，所以看完晚自習的男老師都寧願騎自行車回家住去。”
    “忘了那是住校的第幾天，我好像夢到地震了，迷迷糊糊的醒來，原來是有人在砸我的門……”
    “之後他每天都會早起來叫我一起晨跑，他還帶了初一的生物課，有時候晚上會替家遠的老師看我們的自習。他會找我一起吃晚飯，然後把菜裏麵的肉都挑給我。”
    “他對我很好，好得有些奇怪，總之是和家裏人的好不一樣的。”
    “他說我太封閉自己了，我應該學著放開自己才會真正快樂起來。然後，我好想真的開始敞開心扉，他成了我的第一個朋友。”
    “有一次他看晚自習的時候下了好大的雨，然後他留宿在教工寢室。那天我淋了雨，本來覺得沒什麼，到了半夜卻發起高燒。在那裏打車或者叫120都是不可能的，他二話不說背著我跑到好幾裏之外的醫院，把我交給醫生，他就腿一軟站不起來了。”
    “醫生說，他真是個好老師，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肺炎了。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一張焦急的臉，還有依舊滿身泥汙的衣服。第一次體會到了被命名為‘感動’的那種感覺。”
    “後來我們好像更親密了，學校裏學生跟老師走的太近會被說閑話，我是男生，不太容易讓別人注意，可還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知道的時候很煩躁，我還是安慰自己，老師對我那麼好，是那些人太齷齪，他們根本就不懂。”
    二十五
    “我知道我和老師之間是一種微妙的感情，我越來越依賴他，放假的時候也不願意回家，他對我越來越好，甚至會為我洗內衣……”
    “我根本就不會想到情愛什麼的，那時候真的好單純，覺得一個人對你好就是好，不是非要有一個理由的。”
    “他總會對我說‘你真好看’‘你真漂亮’‘你真迷人什麼的’。後來他再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裏有了一些我看不懂，卻不想麵對的內容。”
    “然後有一天他說，‘我喜歡你，我愛你啊笑籬。’我來不及反應他那句話所代表的含義，話一出口的下一秒，我的嘴唇上有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觸感，讓我心裏惶惶的，卻又興奮不已。”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推開他，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推開他。不反抗就是一種沉默的認可對吧？然後……”笑籬的雙手緊握成拳，四肢百骸都顫抖著，學敬想要上前抱住他，可全身都寫滿了拒絕，學敬也不敢輕易靠近。
    “我不是被強迫的，我痛的要命，可我也很享受，我從來不知道，愛，可以以那樣一種方式表達。”
    “我所有的慌亂和不知所措都不能否定的一個事實就是——我是喜歡他的，我不知道有沒有愛那麼嚴重，我是，喜歡著他的。”
    “之後我們的關係就是情人了吧，原來書上說的斷袖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十四五歲的少年對於現實是沒有什麼客觀認知的，未來也遠比想象的要長遠的多。”
    “流言攻勢似乎比之前猛烈的多，更多的是指責我的聲音，比如說我是狐狸精轉世什麼的，真是笑死我了，我明明是個男的啊。”
    “老師應該也受了流言的影響，因為我越來越多的看到他心不在焉，眉頭緊皺的樣子。那時候的我覺得他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愛我，要不然早就頂不住流言離開我了。他平時依舊溫柔待我，隻有在床上，我才感覺他心裏也是焦慮不堪的。”
    “在他的幫助之下，我雖然都是低空飛行，但是所有的體育會考項目都及格了，要知道以前我可是除了座位體前驅沒有任何一項是及格的。以我的成績，我可以隨我心意選擇我所喜歡的高中的。”
    “就在我還憧憬著城市裏的高中生活的時候，我的夢碎了，碎的沒有一絲藕斷絲連……”
    “我們那不過就是巴掌大的地方，不同村的人之間也總能扯上點關係。老師的媳婦回娘家的時候，聽同是在我們學校教書的女老師說起學校裏一個男老師和一個男學生的曖昧關係，女老師說出男老師名字的時候，那個女人簡直就是五雷轟頂。”
    “她被雷劈了之後，馬上就輪到我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老婆的時候，腦子裏的反應竟然是，她挺漂亮的嘛，老師為什麼每天和我這個男孩膩在一起不去和她親近，如果是我的話我就不會那麼做。”
    “門被撞開的時候，老師正在扯我的衣服，我想她原本是不想鬧大的，隻是想教訓一下不要臉的‘狐狸精’。可是入眼的一幕實在讓她沒法保持冷靜，那麼靜的夜晚很快就沸騰了。”
    “我之前不知道他結婚了，後來知道了，我也沒覺得自己錯了。我想我應該覺得羞辱，悔恨，要死要活，可是我一直都很平靜，就算學校連夜叫了我家長，倒是我爸，發誓一定打死我不可。”
    “我不是平靜，我是心冷，他明明是對我那麼好，那麼疼愛我，那麼嗬護我，那天他卻一句為我講的話都沒有。我不敢相信，他口中的愛是經不起任何風波的。”
    “誰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他說，是我勾引他，他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晚自習之後他喝多了，然後我就把他帶床上去了。他說他最惡心同性戀了，他拒絕過我的，可是我以發生過的那一晚要挾他，他怕我公開才妥協。他還指責我，明明是想幫我，結果是我狗咬呂洞賓。”
    “他有肝病，不能喝酒的，他老婆也知道，不過不會有第二個人為我挺身而出的。”
    “我是沒有辯駁的餘地的，誰都知道我是多麼行為不正驕奢跋扈，而他，為人師表品行端正。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我的，所以我選擇什麼都不說，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是自取其辱。”
    “我得益於九年義務教育製度而沒有被開除，老師好像被扣了獎金，給領導寫了書麵檢查。學校的立場，就算他沒錯，可是已經造成的不良後果是抹殺不掉的。”
    “那時候大姐結婚了，二姐剛畢業在這邊找工作，家裏都炸開鍋了。媽每天都哭，三姐也跟著哭，爸一見我就恨不得打死我，好歹媽和三姐攔著，我的那頓打給推遲到了中考之後。”
    “我知道自己不無辜，我隻是太無知。所有人都急著懲罰我，他們似乎忘了，我是一個對於人生還沒有完整認知的孩子，懲罰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我要怎麼辦。”笑籬的聲音有些顫抖了。“我出現在考場的時候，所有的眼睛都在看我吧，我假裝看不到，我假裝胸有成竹。可是麵對每一張考卷的時候，我的眼前都是老師的臉，我的語文作文寫了整整三頁的‘為什麼’。我想問問老師，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
    “我知道我的一頓毒打逃不過的，提前好多天就開始每頓多吃飯，多長些肉被打的時候應該就沒那麼疼了吧。我爸氣的夠嗆，打壞了兩把撣子，我穿的衣服都打壞了，停下來的時候我想有骨氣的站起來，可我頭朝著的方向是向下。”
    “我在炕上趴了半個月，我爸也氣的病了一場，我姐在醫院照顧我爸，我媽在家照顧我，每次給我上藥她都哭。我寧願她罵我，看到她哭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罪孽深重，不管緣於什麼，我都給我至親的人造成的深深的傷害，我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