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停頓不過一瞬，他若無其事地將林皓夜送回房，小心安置在床上，扯過被衾將她裹好。盯著她安寧的睡顏注視片刻，這才起身離開臥室，徑直走到陽台上，依足晚輩之禮，對那位獨自靜坐的當代劍聖深深俯首：“劍聖前輩。”
    雪萊沒有回頭，淡淡道：“夜兒睡了嗎？”
    “已經睡下了。剛才那麼大動靜都沒醒，看來真的已經累了。”
    殷文低聲道，看向當代劍聖的目光染上些許複雜意味：“前輩的身體也不好，夜深風涼，怎麼還不休息？”
    雪萊不答，清淨如水的雙眸在他麵上淡淡掃過，微微一笑：“我記得……這似乎是你我見麵之後，第一次有機會單獨交談。”
    殷文回憶了一下，不禁苦笑：“好像是這樣……似乎，夜兒她一直試圖避免讓我們單獨碰在一起。”
    尚記得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當代劍聖在與東皇太一一役中身負重傷，已經氣息奄奄，若非曾靜及時拿出那顆千年內丹，隻怕再也救不回來。即便如此，他也昏迷多日，傷勢反複不定。而那段日子，林皓夜一直守在他身邊，生怕一時不慎就是抱憾終生。縱使待他醒轉後，她也不敢擅離一步，更沒給他任何機會與當代劍聖單獨相處。
    “我想……夜兒她應該是擔心被您知道我以前經曆過的事吧？”
    說到此處，殷文嘴角微笑添上幾分苦澀之意：“我……殺過很多人。而且，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女子——她是怕您因此怪罪，所以才一直隱瞞不提。歸根結底，一切事端的因由都在我身上，請您原諒。”
    他說這番話時艱難無比，好像嚼了一口黃連，每個字都是苦澀。然而雪萊卻慢慢浮現出一絲微笑，由此想到自家那個會犯錯、會改錯，卻堅決不認錯的寶貝徒弟。
    “我沒怪過你。”
    斟酌了一下字句，雪萊喟歎道：“涉及前世過往，因由複雜，我不是局中人，自然沒有立場加罪怪責。至於後來的事端……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錯，隻能說造化弄人，身不由己。”
    “造化弄人，身不由己……”
    殷文不自覺地重複了一遍這八個字，想起過往半生，視線焦距逐漸渙散開，竟有些癡怔住：他知道當代劍聖說的沒錯，過去數十年間的前塵往事，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夢境。一步一步走來，每個決定都是自己作出，但在當時當地的情境下，卻又似再無選擇餘地。
    一步錯，步步錯，他的命途早在千年前就已注定：他是聞仲轉世，他的存在就是逆天而行，也難怪這一生會陷入這場錯亂之局，從頭錯到尾了。
    “你跟夜兒……從某種角度說，也算有著同一個因果。”
    雪萊微微歎息著：“同樣是違逆天命的存在，同樣身陷仇恨無法自拔，同樣在星盤上命途斷裂、無跡可尋——但奇妙的是，當你們遇在一起時，卻能與彼此的命途相銜接，所以前麵錯亂的一切反而撥亂反正，也算是一種命中注定的因緣吧。”
    殷文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覺凝固住眼眸，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一直以為與林皓夜的相遇是個意外，也許的確有“緣分”二字在其中起到微妙的作用，然而善緣孽緣糾纏在一起，連身為當事人的自己都不明白，這場相識於他和林皓夜而言，究竟是機緣還是劫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為天所棄之人，如果沒遇到林皓夜，他絕不可能活到現在；而若不是因為認識了他，兩年前南疆的那場劫難，也就不會發生。
    但是今日，當代劍聖卻說這一場相識本是命中注定，如果真是星盤上早有預言，那到底是命運之神的恩典，還是諷刺？
    他突然覺得頭痛欲裂，不禁用手按住腦袋，踉蹌後退一步。
    “不管怎樣，前世因果已經盡數了結，再無追究也無意義。你們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就是把握住現下，和將來。”
    當代劍聖推轉過輪椅，麵對著這個男子，眼神坦然而深邃：“你應該知道，我的身體……可能撐不過十年。”
    殷文微蹙眉腳，卻還是頷首道：“我知道。”
    雪萊仰起頭，眼瞳好似倒映出漫天星輝的深湛湖水，重重疊疊，掩蓋住他最真切的情緒：“所以，在大限之前，我會將劍聖一門交到皓夜手中。”
    殷文驟然抬頭，眼底抑製不住地流露出震驚之意：他的意思是……要將衣缽和劍聖掌門之位傳承給林皓夜？
    他不禁脫口而出：“那麼……淩昊天呢？他才是劍聖一門首徒，他會同意你這麼做嗎？”
    雪萊緩緩搖頭，笑意清冷：“你忘了嗎？我已經將他逐出劍聖門牆。”
    殷文倒吸一口冷氣，極難得地有種怔愣的感覺，低呼：“可……我以為，那隻是權宜之計。況且，他已經中止‘聖天使號’的研發計劃，您難道還沒有原諒他？”
    雪萊閉上眼，感覺到山頂的清涼夜風拂麵而過，蒼白麵頰上泛起一個潤如春水的微笑：“是的，我原諒他……不論發生什麼，他都是我最心愛的孩子——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將劍聖一門交給他。”
    劍聖掌門……是榮耀，也是負擔。他知道這些年，淩昊天已被淩氏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不想再讓他百上加斤。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將其逐出師門，也許，這個“師徒”的名分桎梏，就不會像今時今日這般沉重。
    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在殷文麵前說出口。
    “昊天的性格……其實跟皓夜很像。但他吃過的苦比夜兒更大，所以他的性情比夜兒更決斷，也更能痛下殺手。”
    “如果是千年前的鬼穀派，很需要這樣的傳人——隻有心狠手辣的強者，才能在亂世中生存。可是在當今之世……他並不適合成為劍聖掌門。”
    殷文深蹙眉心：“所以，你就要把這個擔子交到皓夜手上？你明明知道，夜兒麵冷心軟，對身邊之人最在意不過，你把這麼重的擔子交到她手上，是給她套上了一層千斤枷鎖！”
    “我知道……”
    雪萊睜開眼，微微苦笑：“但是劍聖一門所掌握的力量太過強大，絕不能輕易交予他人。而除了皓夜，我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他看著殷文，眼神裏帶著深刻入骨的疲憊與釋然：“不過至少，有你在她身邊，我可以放心一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能在她接任劍聖掌門之前成婚。”
    他說……什麼？！
    殷文極難得地瞠目結舌在那兒——那個瞬間，思維好像凝頓住，完全不知該如何接口，臉頰上泛起一層熱氣，囁嚅著重複道：“成、成婚？”
    雪萊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十分有趣，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故意道：“莫非……你不想對皓夜負責，不想娶她？”
    負責……不知怎的，一聽到這兩個字，殷文便想起數月前慕士塔格峰腳下的那一晚，近在耳邊的溫熱呼吸，淺笑低嗔，淹沒一切的極致快感……以及次日一早，她對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會對你負責的”。
    雙頰迅速侵染上一層滾燙紅潮，他掩飾地咳嗽一聲，扭轉過頭，借著陰影遮掩住麵上的異樣神情：“沒、沒有……我隻是覺得，隻是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