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夜打量著身側的同門師兄，他穿了一身家常的白色棉織襯衫，肩背修長挺拔，側臉在月光下俊美得不可思議，宛如神匠之手雕琢出的大理石雕像——這樣一個人，也難怪師傅會對他念念不忘。
    她在心裏嘀咕一句，醞釀了一下要說的話，上前一步，正待氣沉丹田，卻被對方搶先一步：“辛苦你了。”
    林皓夜隻覺得一口氣嗆在喉嚨裏，咳嗽兩聲，若無其事道：“師兄言重了，這本是我分內之事。”
    “我不是說這幾日。”
    淩昊天淡淡一笑，容色俊美如神，隱隱透出一股譏嘲之意：“之前在東海別苑，你一人獨身闖入，還用盡伎倆讓我相信師傅已經過世，真是辛苦你了。”
    林皓夜在心裏暗道：終於來了。
    其實那一日塵埃落定後，她便料到淩昊天會有這樣一場發作，畢竟這次被騙的這麼慘，大概是淩氏少帥出生以來頭一遭。以他的心高氣傲，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忍下這口氣，若不是當晚師傅傷勢複發，接連數日高燒不退，他恐怕早就發作質問了。
    輕輕歎了口氣，她笑意盡斂，正色道：“當日之事，皓夜實是逼於無奈，若非出此下策，我實在沒有把握與淩氏對抗——大師兄若是有所怪罪，皓夜甘願承受。”
    淩昊天微微仰頭，眸中倒映出清涼如水的月影，忽然微哂：“先是在密室口留下染血的衣袂讓我心生疑慮，再以師傅過世的死訊來打擊我，這一整套謀劃，包括你當晚來見我的說辭，全都滴水不漏，一擊即中，若非熟知我性情弱點的人，是絕不可能做到。”
    他閉一閉眼，嘴角漾出一抹苦澀笑意：“這套計劃……是師傅想出來的，是嗎？”
    林皓夜緊抿嘴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過了片刻，才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你來對我說那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番布局背後的籌謀者一定是師傅。但那時你言之鑿鑿，又有師門傳承信物和師傅的光劍為憑，加上之前那一角衣袂以及董事會的供詞，我對師傅的死訊深信不疑，隻以為是師傅臨終前對我放心不下，才會用這樣的方式打擊我的信心和傲氣。”
    淩昊天睜開眼，抬手撐住身側石柱，摩挲著其上蟠龍雲紋的雕花，眼底泛起一抹奇異的恍惚：“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隻是計劃中的其中一環吧？”
    林皓夜一早知道這位師兄聰明絕頂，但還是沒想到他一旦冷靜下來，竟會如此敏銳，一眼看穿這一套連環計策。既然瞞不住，她也不兜圈子，索性一口承認：“是，這的確是師傅的意思。師傅他說你陷入局中太深，以常規手段已經無法勸你回頭，隻能痛下一劑猛藥，或許會有轉機。”
    “痛下一劑猛藥？”
    淩昊天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用手指揉摁著幹澀疲倦的眉心，長長喟歎一聲：“真是好狠的一劑猛藥！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這劑藥沒用，你要怎麼辦？豈不是連製衡我的最後一道屏障都失去了？”
    林皓夜微微苦笑：怎麼可能沒想過？在定計之時，師傅便把種種可能的變故、以及應對之法都已想到。隻是這樣的話，又要如何當著淩氏少帥的麵說出？
    她長久而突兀的沉默令周遭陡然寂靜，連草木間的煢煢蟲鳴都聽得清晰。一陣夜風拂麵而過，清涼如玉，帶著清潤水汽。淩昊天回眸注視她幾秒，因著這番沉默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眼眸中忽而現出一抹哀涼，比此刻清涼的夜風更甚幾分：“師傅……如果那時我沒有及時回頭，師傅就要親自出手除去這個禍根，是這樣嗎？”
    這樣近的距離，林皓夜可以清晰瞧見他眼中的哀傷，突然覺得自己跟出來是一個錯誤。忙用力回想這家夥昔日種種迫害自己和殷文的舉動，才把心頭那種歉疚之意強行壓下，平靜道：“這是師傅最不想走的一步棋，但若形勢必要，他亦不會有所猶豫。”
    她鏗鏘有力的話語一字一句震蕩著耳膜，亦震蕩著心髒，一下一下，漸漸與心率達成共振，連胸腔亦砰砰震動，如雷般回響在耳畔。淩昊天不自覺地微微苦笑：是了，這才是師傅……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當代劍聖，即便之前十數年的情誼再如何深厚，再如何留戀不舍，一旦他跨越那條不可逾越的底線，師傅也不會手下留情，必定會親手鏟除蒼生的禍根。
    這是他早有所預料的，然而此刻聽到林皓夜親口說出，仍感到一股深重的哀涼之意漫過心頭，仿佛回到十七年前的海底沉車中，眼睜睜看著冰涼的海水一點點漫過口鼻，幾乎將他溺斃其中。
    林皓夜從未見殺伐決斷的淩氏少帥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就如一個絕望無助的孩子，一時間竟有些怔愣住，眨巴眨巴眼睛，到了嘴邊的說辭都生生僵滯在舌尖，一個字也吐不出。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重新理清思路，緩緩道：“不過，隻要有一絲回旋的餘地，師傅都不想這麼做。”
    “我知道。”
    淩昊天忽地抬起頭，微微一笑：“我知道，師傅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即便我叛出師門，闖出天大的禍事，他都相信我終有一日會幡然醒悟，回複本性。這些年如果沒有師傅，我的屍身恐怕早已成了一具白骨。”
    “我平生最恨遭人背棄，哪怕是心腹部將如飛廉，一旦敢犯，即便窮盡碧落黃泉，我也會追究到底——但是，如果是師傅，如果那個人是師傅……我無所謂。”
    他一字一頓說出這句話，眼睛一直仰望著夜空，純黑眼眸裏閃爍著碎鑽樣的光華，好像點點閃爍的星輝。
    十餘年來，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淩氏至尊的位子，心中鬱積的怨毒恨意亦如地殼之下湧動勃發的熾熱岩漿，不斷侵蝕著心髒——不是不想將仇人碎屍萬段，不是不留戀淩氏的至高權柄，但如果是為了師傅，他甘願放棄這一切！
    林皓夜倒吸一口冷氣，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好——淩氏少帥對本門師尊的執念，這些年來她也一點一滴看在眼裏，然而卻是今日才知道，這份執念的綿重深沉，遠超出自己想象。
    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道：“師傅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沒看錯人？”
    淩昊天微微輕哂，搖了搖頭：“其實你說得也對……師傅英明一世，最錯的便是收了我們兩個狼心狗肺的弟子，一再踐踏他的心意，非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肯有所悔悟。”
    他頓了頓，忽然挑起眉梢，眼底露出一星淩厲鋒芒：“不過我跟在師傅身邊多年，對他的性情也算了解——因為容貌毀損而不肯見我最後一麵，這一句絕不可能出自師傅之口，應該是你自己杜撰的吧？”
    驟然被他戳破心事，林皓夜臉皮再厚，也不覺怔了片刻。咳嗽兩聲，索性一口承認：“是啊，以師兄的細致敏銳，如果不是被師傅過世的消息打擊得心誌動搖，應該當時就能察覺破綻，也不會被騙那麼久。”
    她應承得倒幹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