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救贖 第三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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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雖然師傅對你很失望,但這並不是他不想見你的緣由。”
慢慢斟酌著用辭,林皓夜緩緩開口,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表情:“師傅……雖然在係統機房的爆炸中受到波及,但真正致命的傷勢還是與東皇太一的元神一戰中,動用了符印的力量,以致精力耗竭,生機斷絕。”
“你知道那樣的傷勢對師傅有什麼影響嗎?在最後那幾日裏,師傅的麵目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變得蒼老,直到臨終前,已經如一個形容枯槁的百歲老人。”
“英雄遲暮,紅顏白發,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涼的事——而在短短數日間,卻都發生在師傅身上。”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微微顫抖著,一字一頓說出最後一句話:“所以,師傅他不願見你最後一麵——因為他不想讓你見到他形容憔悴、滿麵枯槁的樣子!”
在聽到她前半段敘述時,淩昊天本已心痛到無以複加,比他在殺父仇人麵前隱忍不發、畢恭畢敬更要痛百倍千倍。然,在聽到最後一句時,他卻驚怔住了,滿麵錯愕地看向這位同門師妹,眼睛裏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你說什麼?”
師傅他、他……他居然……
所有的震驚和錯愕都在那一瞬化為錐心刺骨的絕望: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他曾聽聞過一個關於傾城傾國的典故:漢武帝李夫人以傾城之貌聞名,然臨終前武帝想見她最後一麵,她卻以紗巾覆麵,至死不肯再見,隻因不想讓心愛之人見到自己容顏憔悴,想要他記住自己最美好的一麵。
當時的他還年輕,聽了隻覺得可笑,全然無法理解這種“隻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裏美好”的心情。但隨著年歲漸長,他漸漸能體會到這種微妙的心思,閑暇時也曾捫心自問,如果有朝一日麵容盡毀,是否願意讓師傅瞧見自己形容落魄的樣子?
然而每每想到這裏,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四年來,師傅幾番救他於絕境中,再狼狽、再落魄,還能比得上十年前索馬裏海盜地牢中那次?
可此時此刻,他卻從林皓夜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因為不想讓他見到自己形容枯槁的樣子,所以師傅才不肯見他最後一麵。
他跟在雪萊師傅身邊這麼多年,自然知道當代劍聖並非注重皮囊之輩,而他這樣做隻有一個解釋:對他存下的心思,師傅……並非全無所覺,或者說……這麼多年來,師傅他並非全無心動。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原來……他這一世最想得到、最心心念念的珍寶早已握入掌中,隻是他自己還懵懂未覺,直到珍寶墜地、摔成粉碎,才恍然省悟:原來,他不是沒得到過,而是在不經意間,又再度失去……
有人曾說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到了再失去;但於他,最痛苦的並非得到了再失去,而是得到了卻不自知,直到失去後才恍然,原來,我曾經得到過……
那個瞬間,他想大笑,笑自己的愚蠢和自以為是,也笑蒼天的絕情和不公。然而張一張口,卻發現身體和思維都輕飄飄的毫無著落,仿佛已被掏空,隻餘無邊無際的絕望和空茫。
到頭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踉蹌著步子後退,一直退到辦公桌前,用手扶撐住桌麵,才能勉強站穩,不讓自己倒下——
時隔兩年,劍聖門下的兩名弟子再度對峙,卻已非昔日風采:一個,傷痕累累,負疚難釋;另一個,則被無窮無盡的絕望傷慟沒頂而過,再無法自拔。
“我知道大師兄你一直不喜歡我,這很正常,我對你也沒什麼好感。”
良久,林皓夜終於開口,神色沉鬱莫測:“可再怎麼說,你畢竟也曾是我師兄,何況師傅生前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你我同門相殘——所以今日,我不想、也不會和你動手。”
那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麼——淩昊天很想冷笑著問出這句話,然而話到嘴邊,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今日來,是為了兩件事。”
不待他問出這句話,林皓夜已經自顧自續道:“第一,將師傅的遺物交給你,你也已經收到了。第二,雖然我答應過師傅不與你同門相殘,但我同樣也應允師傅,無論如何會守住劍聖一門‘蒼生何辜’的訓誡,所以……”
她頓了幾秒,語氣驟然嚴峻,神色肅穆,一如當年在本門師尊麵前接過光劍:“所以,如果淩少帥堅持繼續‘聖天使號’的研發、做出塗炭蒼生的舉動,我會以劍聖一門繼任掌門的身份,清理門戶!”
最後四個字她說的格外用力,幾乎一字一頓,唇齒間迸發出凜然殺氣。
如果在平時,淩昊天自然不會把這種程度的威脅放在眼裏——然而此刻此地,當這個女子帶著劍聖掌門信物的指環說出“清理門戶”四個字時,他陡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回到十年前索馬裏海盜地牢中,見到師傅站在麵前,渾身迸散出冰寒凜冽的可怕殺氣——
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師傅的殺氣是對準自己。
這樣的錯覺讓他渾身一顫,頭腦中一陣暈眩,幾乎站不穩身形,強撐著發出聲音:“清理門戶……你覺得,你有這個實力嗎?”
“同樣的話,我在兩年前曾經回答過一次,今日倒不妨再說一遍:布衣一怒,天下縞素——我雖無力與淩氏對抗,但要取主帥性命,還是有相當把握的!”
她緩緩道來,與兩年前相比,少了輕狂不羈,卻多了幾分堅定剛毅,宛若金石鏗鏘之鳴:“我言盡於此,請你好自為之。”
一語畢,她決然轉身,離去時步履生風,再不回顧。
然而淩昊天卻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在那個女子帶門離去的瞬間,仿佛全身氣力陡然瀉盡,再也支持不住,終於貼著辦公桌慢慢滑坐在地麵上,右手仍死死握著那一方黑匣。
他很討厭自己這個樣子,無法用理智去思索、去考慮,隻能任憑神識陷入無邊無際的絕望愧悔中,然而氣力和體溫隨著眼角淚水源源不斷地散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無。身體如浸在冰雪中,從肌膚一直寒涼到骨子裏。
不止是冷,還有痛,就像有一把刀插入心髒,不住攪動——所謂撕心裂肺,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
他微微苦笑著,顫抖著右手,重新打開匣蓋,手指撫上那一片片狼藉碎玉,緩慢用力,將之一一握入手掌,用力之大似是要抓住生命中最後一點可以溫暖慰藉的東西,連掌心被碎片刺破,鮮血絲絲滲出的劇痛都渾然不覺。
陡然間,他似是注意到什麼,迅速撥開碎玉,露出被壓在其下的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箋——看材質是雪浪箋,紙頁背麵透出斑斑墨跡,隻是已被硝煙和血跡熏染得麵目全非。
他拈起紙頁,因為手指劇烈戰栗,險些撕破紙箋,試了幾次終於打開,露出其上的字跡,正是見慣了的清峻行楷,與白玉劍筒上那個峭麗清奇的“淩”字如出一轍——
“但辭閶闔入帝津,龍翔鳳翥勢難均。也曾策馬擒鬥府,猶憶攀桂折星辰。一壺濁酒死生恨,十年孤燈夜月人。煙波散盡人歸處,始知冰心屬舊塵。”
視線從最後一行字上滑過,手指一鬆,紙箋無聲無息飄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