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呼喚是如此熟悉，他睜開眼——甬道盡頭寸許厚的石門被一劍劃裂，光線如潮水般逆卷而入，眼前登時一片空白，似是被猝然迸發的光線撕裂了視覺神經。
    白茫茫的虛無中，那個清肅端凝的身影是如此清晰，清絕出塵的麵孔上含著一縷悲憫溫和的笑意，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師傅……師傅！”
    奄奄一息的少年驟然發出狂喜的呼喊，不顧被碾得血肉模糊的手指，掙紮著向那人伸出手臂，想要將那一線光明擁入懷中。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那人麵容突然出現奇異的波動紊亂，光影變幻間，光劍陡然割裂空氣，當頭劈斬而下！
    滿麵血汙的少年怔愣在那兒，眼底映出急劇變幻的光影錯亂，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為什麼！師傅……為什麼連您也要殺我？！
    “師傅！”
    淩昊天霍地翻身坐起，夢境中的景象仍在腦中不斷閃現，一時間怔怔不知身處何地，隻覺得貼身寢衣都被冷汗濡濕，涼颼颼、黏糊糊，緊貼住肌膚，極為難受。
    他擦了把額上冷汗，隨手端過床頭櫃上的茶杯一飲而盡，又深吸了兩口氣，這才覺得砰砰亂跳的心髒寧定了幾分。
    回過神來，他仍躺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玫瑰木的家具施金錯彩，波斯羊絨地毯上繡出繁複的宮廷圖案。窗口簾幔低垂，孔雀金線繡出西番蓮，點點天光便自繡線間透出，光華隱隱流動，仿佛蓮花在晨輝中緩緩舒展瓣蕊，極盡奢靡華麗。
    這是他在淩氏北美總部的臥房，不是索馬裏的陰暗地牢。
    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夢境……是了，正是夢境，否則師傅又怎會對他拔劍相向？
    十年前的索馬裏地牢中，若不是師傅……他早已化成一堆白骨！
    那一段過往是不堪回首的噩夢，毒打、酷刑、謾罵，無休無止，周而複始……一度連他自己都認為要死在那裏，不可能再活著離開。
    但，就在他已完全失去希望之時，便如七年前的海底沉車中，他再一次在絕望中見到那個清絕出塵的男子。
    是師傅……在得知唯一的弟子失陷於索馬裏海盜之手時，師傅竟然放棄自己喜愛的清淨生活，不遠萬裏來到這片異域，隻為了救他離開地獄——
    他在師傅身邊三年，對劍聖一門的勢力也了解幾分，可僅限於亞歐北美，於北非之地仍是鞭長莫及。
    他不知道師傅用了怎樣的手段離開國境，亦不知道他來到這片全然陌生的異域後用了怎樣的手段和方法才查出自己的下落——在短短半月的時間中查到這幫海盜的落腳之地並進入藏身地牢，換成任何一個人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師傅卻做到了——
    當那襲銀灰長衫逆光行入地牢，看到蜷縮在地、遍身血汙的愛徒時，他清楚看到那雙至清至明的眸子裏爆發出極為可怕的亮光，那是足以將一切灼燃為灰燼的震驚與憤怒！
    他從沒見過師傅流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位溫潤如玉的當代劍聖竟能爆發出這般可怖的殺氣。
    不過是一晃神間，師傅手中已經騰起一片白光，流麗絢爛，宛如天邊驟現的最華美的霞彩，瞬忽而現，又瞬忽而逝，迅疾到不留任何痕跡，仿佛從未閃現過，然而那驚鴻一瞥的炫彩流麗卻刺痛了在場每個人的眼目，直至深深刻印進腦中，再難磨滅半分。
    那亦是淩昊天第一次見到本門的天問劍法發揮出如斯絕大的威力，也唯有在當代劍聖手中，這用作殺戮的劍式才能煥發出如此絢麗美妙的華彩。
    那一片劍光凝定時，有豔烈如夕陽餘暉的疾雨噴濺散落——那兩個片刻前還在對他極盡折磨的蒙頭男人呆愣在原地，眼珠幾乎突出眼眶，隻是怔怔望著前方，仿佛還沒從剛才那一抹極盡華美的幻夢中醒過神來。
    戴了黑線手套的手指死死捂著咽喉，用力之大，手背青筋險些爆出，似是想要抓取住什麼，僵持了一會兒，終是脫力鬆手，一連串血珠隨之滑落，密雨般滴落地麵。
    兩具壯碩如山的軀體倒下時，當代劍聖仍是神色冰冷。那般淡漠的眼神落在淩昊天眼中，不禁心口微窒——
    是了，這才是師傅……雖然生性溫和，但絕非心慈手軟之輩。他可以容忍底限之內的一切冒犯，可若傷及他身邊的人，他亦不會手下留情。
    對他如此……對林師妹，亦是如此。
    想到兩年前那個皎然如月的女子，淩昊天眼神微黯，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洶湧反傷，五味陳雜。
    對這位同門師妹，他久聞其名，卻素未謀麵，更談不上什麼同門之情，反倒有些本能提防，因而在得知她下山後便派人盯住行蹤，嚴密監控著一舉一動，就連她收服九尾狐和靈獸應龍這樣重大機密的事，也被他第一時間得知。
    他知道師傅在師妹身上花費了多少心血，才能在短短三年間調教出這樣一個弟子，也明白師傅在這個厲鬼複生的弟子身上投入多大的期待——連天問劍法最後九式都盡數傳授，毫無藏私，又授予光劍，這分明已是將她視作衣缽傳人！
    他不想傷師傅的心——雖然在知道殷文與林皓夜的交情時，就定下借刀殺人的計策，可他從未想過要置那個女子於死地。
    甚至於，他曾想過，如果那個女子能順利從陰陽家和索菲爾的雙重圍剿下脫出困局，他願意傾盡全力栽培磨練，助她成為下任劍聖掌門。
    隻是他忘了“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任憑他如何機關算盡，到底有所遺漏，因而顛覆了整個布局，也令那個女子肉身消弭，險些神魂俱滅。
    那並非他所想看到的結局，但當一切成為定局後，他亦無力改變，所能做的隻是靜觀其變，同時封鎖消息，竭力阻止遠在千裏之外的當代劍聖得知實情——
    不是他狠心見死不救，而是他太了解師傅的脾性，絕不會坐視門下弟子形魂俱滅，哪怕以命相換也在所不惜！
    他不想讓那個女子死，可更不能忍受失去那個人的痛苦！
    但直到最後，他還是沒能守住“他”。
    他不知道如果重頭來過，自己是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也許，還會吧——就如此刻，明知“聖天使號”機體的研發大違本門訓誡，一旦被師傅得知，必定大動肝火。可披靡於世的力量實在是絕大的誘惑，何況為著“聖天使號”的研發已經投入二十年的時光和無數人力財力，一如箭在弦上，即便知曉師傅必然反對，他也無法放棄。
    “嗬嗬，嗬嗬嗬……”
    淩昊天垂下頭，用手掌捂住臉，笑得苦澀難言——師傅一生英明，眼光獨到，唯一的錯處便是收他這個狼心狗肺的弟子入門，受盡師門恩義，卻還包藏著禍心，千方百計地算計著授業恩師。
    難怪夢魘中光劍迎頭劈下，雪亮劍光中，那雙眼眸是如此清冷淡漠，想來師傅若是知道了“聖天使號”研發試駕之事，也不會輕易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