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水汽重，到了晚上嵐氣翻湧，臨靠著白玉石欄向下望去，山坳中銀浪滾滾，如霧如潮。
    俊美無儔的淩氏少帥握一支紫玉簫，憑欄吹奏，簫聲嗚嗚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山林中悠悠回蕩，不絕如縷——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隻可惜……斯人已逝，任憑他望穿秋水，也再難尋覓。
    簫聲轉了個彎折，由商調換至羽調，又突地戛然而止，隻留餘音嫋嫋飄散在夜色中。
    “你聽了也夠久了，還不出來嗎？”
    淩昊天淡淡開口，並未刻意揚高聲調，卻字字清晰，隔了呼嘯的夜風聲遠遠傳送出去，即便離著幾十丈外也能清楚聽見。
    過了片刻，雕花石柱後慢慢轉出一個人影，月華傾灑而下，純金刻就的發絲上閃爍著泠泠光輝，將他溫柔包裹住，整個人煥發出一種剔透凜然的光芒。
    師傅……
    他倏地站起身，眼看著那個人走到近前，緊繃的肩背慢慢放鬆下來，眼底流露出一絲隱藏極深的失落之色：“是你啊……”
    飛廉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少帥。”
    淩昊天扶起他：“又沒有外人在，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飛廉隨著那一扶之勢站起身，仍然按軍禮垂首，避免與上級直接對視：“少帥今晚吩咐下去想要一個人待在雲台上，隻是屬下見您神色鬱鬱，所以不太放心……請少帥恕罪。”
    淩昊天長歎一聲：“飛廉，你一定要這樣嗎？你明知道，我並不是隻把你當成我的部下。”
    年輕的淩氏貴公子沒有說話。
    相交二十餘年，他當然明白淩氏少帥對他的維護縱容，也一度認為這份情誼在這個淩厲決奪的男人心中占有相當的分量。
    隻是這兩年來，越多目睹他的殺伐決斷、冷厲無情，他就越覺得心驚膽戰——擋路者死，背叛者死，辦事不力者死……到最後，慎刑司的死刑室斷送過多少人命，連他這個首席少將都無法算清，更何況還有那麼多被暗中清除的人。
    有時候睡到半夜，他會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夢境中的淩氏少帥臉色冷酷，手中劍光割裂黑暗，毫不留情地當頭劈下。
    驚出一身冷汗後，他總是望著夜空，怔怔沉思：少帥……他會殺我嗎？
    他是董事會最大股東家族的嫡係繼承人，因著董事會與淩氏少帥的暗鬥不止，本該與淩昊天立場對立——隻是不知為何，他卻成了淩氏少帥的得力臂膀，不僅盡力緩和少帥與董事會的關係，即便當真發生衝突，他也多半站在淩氏少帥這邊全力執行既定決策。
    對此，淩氏高管裏流傳著各種猜測，最盛行的是他與淩氏少帥相識多年，交情深厚，所以才這樣不提條件不計後果不求回報地協助他。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並不是真的完全沒有條件。
    作為世界第一的財團，淩氏需要新生力量，注入新的血液——董事會的元老雖然勞苦功高，但在當今時代看來，其思想決策無疑顯得陳舊脫軌，秉持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並不符合財團長遠發展的要求。
    無論是淩氏財團，或是征天軍團，都需要淩氏少帥的大刀闊斧來推行革新政策，更需要他的鐵腕淩厲來製約下屬行為——掌握著這樣強大的力量，要讓它成為守護的防盾，而非破壞的利器，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他無條件支持淩氏少帥的前提，也是他的底線所在。
    然而近兩年來，淩氏少帥行事越來越陰狹狠辣，如果真到了不得不與他背道決裂的那一天……他會用怎樣的手段對付自己？
    每每想到此處，他就覺得不寒而栗。
    他一直低著頭，淩昊天隻能隱隱瞥見他臉色發白，不由皺眉：“飛廉，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飛廉微微猶豫，咬了咬牙，忽然問出口：“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
    淩昊天眉頭微蹙，眯起了眼睛。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會怎麼處置我？”
    飛廉終於抬起頭，眼中有奇異的亮光熠熠閃爍：“你會殺了我嗎？就像你當年處置素問少將一樣！”
    淩昊天收斂起笑意，眼神劇烈變幻著，宛如地底冷泉湧動。
    良久，他撫摩著手中的紫玉簫，慢慢泛出一個微笑：“飛廉……你沒發覺在你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就已經篤定我不會殺你了嗎？”
    飛廉一愣。
    “如果真的擔心，你根本不會問我這個問題——否則，在你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已經殺了你幾百次，不是嗎？”
    他不動聲色地轉移開話鋒，飛廉回味著他話中意味，不覺怔愣住了——
    的確，放眼淩氏，除了自己，再無人敢這樣對淩氏少帥直言不諱地說話。
    難道真如他所說，自己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篤定少帥不會拿自己怎麼樣？
    “我知道我這兩年來行事狠辣，讓你頗多微詞——但不論如何行事，我的目的和你一樣，都是為了淩氏大局考慮。”
    “不論對別人如何，我從沒想過傷害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的確是我的真心話。”
    淩昊天語氣淡淡，卻隱隱夾帶著金屬鏗鏘之鳴，有一股不容駁斥的決然魄力縱貫其中，令人無法質疑。
    飛廉定定看了他片刻，肅穆的臉色慢慢緩和：“我相信——以淩氏少帥的身份手段，還不屑為這種事說謊。”
    他頓了頓，忽然吐吐舌頭：“如果我真有這個本事讓淩氏少帥為這種小事說謊，那就算死在你手上也彌足自豪了吧？”
    那個表情極為俏皮，與他淩氏貴公子、以及征天軍團首席少將的身份頗不和諧，換了旁人，早就治了失儀之罪。
    然而淩氏少帥盯著這個心腹部下看了一會兒，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之意。
    相交二十餘年，這個男人的脾氣他再熟悉不過，外人看來這個財團執行董事兼軍團首席少將行事穩妥、手段老練，可是他卻明白，這家夥骨子裏其實還是個孩子。
    還記得最初見麵……似乎是二十二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