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夜曾說過這位師兄簫技精絕，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此言並非虛謬。至少在高舒羽聽來，還無人能出其右。
    不僅是吹奏技巧的嫻熟精妙，這個人的簫聲中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情愫韻味，隨著音律轉折緩緩氤氳而出，能令聽者在不知不覺中被吸引了心神，隨著吹奏者的心緒變化或喜或悲，或愁或怨。
    就算他本身精通音律，也時常不由自主地觸動心弦，勾挑起思緒萬千。
    輕柔婉轉的簫聲與和煦溫暖的陽光融合在一起，產生一種奇妙的反應，高舒羽躺靠在軟墊上，呼吸慢慢變得平穩舒長，已經睡著了。
    淩昊天停下吹奏，目光凝注在他臉上，漸漸變得意味深遠。
    他麵朝裏而躺，側臉埋在厚厚的白色絨毛中，越發顯得膚色蒼白，近乎透明。眉眼輪廓是一種罕見的清逸出塵，仿佛從月光下淩波而來。
    在他睡著後，收斂了清冷疏離的氣息，卻平添幾分恬淡溫潤，越發與記憶最深處的那張麵孔不謀而合。
    淩昊天的目光漸漸變得怔忡，下意識探出手去，輕輕拂開他額上散發。
    腦海中驟然閃現的，是兩年前在索菲爾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
    那時索菲爾先任總裁水月聆音過世不久，由其妹副總裁水月聞音接任總裁一位。按照禮節，他以淩氏總裁的身份前往索菲爾拜會新任總裁。
    淩氏和索菲爾本是宿敵，這份仇怨因著不久前的南疆一役更是加深。礙於禮數，水月聞音不便當麵發作，卻在淩氏眾人麵前大肆炫耀實力，宴席上一碗一碟、一飲一食都極盡名貴。正廳中央甚至以白玉砌成噴泉，池底遍鋪龍眼大小的東海明珠。水波一蕩，折射出一縷一縷的七彩華光，富麗不似人間。
    如此窮盡奢華，即便與會賓客大多在富貴中浸潤多年，也都看呆在當場，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而他卻淡淡一笑，徑自夾了一筷東海比目魚放入口中，眼底是看不透的深沉平靜。
    酒至三巡，席上眾人都有些目酣耳熱。正在此時，宴廳裏的燈光漸次熄滅，四周亮起點點燭光，如夏夜螢火，流金璀璨。
    而最亮的那個角落裏，淺紫的紗帳漫漫垂落，燭光映在銀絲繡花上，折射出萬千綺靡綣麗的光。
    紗帳中坐著一個人，長發散漫垂下，遮住了半張臉。一身素白衣裝，領口和衣襟有暗色花紋，寬袖長擺，古意盎然。
    滿堂賓客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被他吸引過去。那個人的麵前放著一架七弦古琴，縱使吸引了滿堂注意，他的眼睛始終微闔，全副心神都在手底琴弦上，似乎周身的喧囂廳堂、達官貴人都是虛無一物。
    喧鬧的廳堂安靜下來，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在這個當口，琴師手指輕拂，撥動了琴弦，一縷飄渺琴音便自指尖悠然蕩出，帶著濃濃古韻，盤桓在每個人的耳邊久久不去。
    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
    這個人彈奏的琴曲無疑是絕頂美妙的，頃刻間就已吸取了全部人的神智，除了淩氏少帥——
    多年前的清涼台上，他曾聽聞過有人以琴曲與泉鳴、鬆濤相應和，引來無數飛鳥盤旋不去。
    聽過那樣的天籟之音，世間再沒有怎樣的琴曲能入耳。
    彈琴之人專注於指底琴弦，曲韻淡渺泊然，輕無又厚密。忽而轉了一個調，琴音逐漸激昂厚重，仿佛萬馬奔騰，千軍列陣，金戈所指，就是殺伐千裏！
    廳中賓客麵麵相覷，不明白琴曲怎麼陡然間殺意大盛。正感茫然，卻聽音調轉折時隱有金石之鳴，鏗鏘遒勁，赫然是一曲《廣陵散》！
    淩昊天抿起一口紅酒，眼中閃過了然的光。
    曲調越轉越高，到了最高昂的地方，琴弦忽然繃斷！那人長身立起，一把抱起琴，拚出全身力氣擲向距離隻有幾步遠的索菲爾總裁！
    周圍賓客發出一陣驚呼，紛紛四散躲閃。
    一直坐在水月聞音身邊靜默冷笑的少年就在這個時候出手，一道幽藍色的光束在他掌心凝聚成一片薄薄利刃，倏爾劃破虛空，刺向那個白衣琴師。
    那一擊速度極快，那人眼睛不便，聽到風聲淩厲想要閃避，卻還是慢了半拍，被那道虛光之刃擊中左肩，登時整個人摔飛出去。
    如狼似虎的黑衣保安立刻蜂擁上前，反剪了那人雙臂，用力從後門拖走。
    在他被拖出門的刹那，淩昊天不經意抬頭望去，卻正正對上一雙清冽凜然的眼眸，即便生死一線，仍是淡漠明澈，不染輕塵。
    那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清涼台的夜晚，那人坐於雲海之上靜靜撫琴，半張臉浸潤在月光中，溫潤淡泊仿佛隔絕於塵世外，眼眸頻顧間流轉出清絕風采。
    無聲無息，心底塵封的那根弦就被輕輕撥動。
    宴會散後，應新任總裁之邀，他們一行人就在索菲爾別館留宿。到了第二日，那位年輕的女性總裁邀請他去水榭品茗對弈。
    他到了那兒，卻吃了一驚——水榭廊柱上懸空吊著一個人，雖然滿麵血汙，鬢發散亂，卻依稀可以辨認出是昨日那個刺殺未遂的年輕琴師。
    水月聞音就端坐在臨水的紫檀木幾旁，指尖拈著一枚白玉棋子，在纏絲白瑪瑙香爐香爐升騰起的嫋嫋白煙中靜謐微笑——
    “昨晚他怠慢了貴客，我要他死得難看。”
    她神色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淩昊天卻目光輕閃。
    在南疆一役前，他也曾見過這個女子，雖然有些豪門千金的嬌蠻脾氣，卻總還算是個單純少女。
    而現在……這個烈豔如火的女子終於被嚴酷世道所銷蝕殆盡。
    隻是……處在這個亂局之中，人人都身不由己，即便是他也要竭盡心力才能令淩氏不致落入下風，哪還有餘地去顧及旁人？
    保持著溫雅雍容的淡笑，他在她對麵坐下，取過墨玉棋盒，信手落下一子。
    就在他們的棋局旁，兩個黑衣保安扯碎琴師上衣，掄起兒臂粗的蟒鞭，如急雨般抽打在他毫無遮蔽的後背上。
    那個琴師看著俊秀瘦弱，脾氣卻極硬，在受刑過程中死死咬著唇瓣一聲不吭，一時間隻能聽到蟒鞭撕裂皮肉發出的沉悶聲響，血點四處飛濺，令人毛骨悚然。
    隨侍在旁的侍從都禁不住掩麵，不敢再看。然而淩氏少帥卻毫無反應，麵對如此慘象依然談笑自若，一邊隨手應對，一邊端起犀角杯輕抿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