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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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對待感情的態度都不同,雖然我們都想要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是卻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行動。不能和愛的人在一起,這可能是很多人感情的終結。
就像黎曉說的,有些事光有勇氣是不夠的。我也可以,可以撲向刀山火海絕不退縮,可就怕刀尖火舌根本就不是衝我來的。當然,原因不止這一個。這是條不歸路,不是任何人都能堅持下來的。無論黎曉做何選擇我都能原諒他,因為他說了,他愛我,這就夠了。
我們都是凡人,會寂寞會難過會痛苦,心裏裝下一個人就已經滿滿得感到窒息。我是做過無國界醫生,幫助過很多陌生人,也許在外人看來很博愛很偉大,事實上我卻無法承受那樣的壓力。一母同胞,我卻完全沒有曉非那樣的心胸,他真的可以堅強得像個巨人,把自己認定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不放棄也不後悔。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承受了多麼重的壓力?千鈞一發嗎?不,如果你不親身體會,僅憑描述是完全無法理解的。盧旺達的秋天,那個地方四季都沒有什麼分別的。醒來之後有人告訴我兩個噩耗,那個時候確實覺得是噩耗。可現今想想,無一不是喜訊。
“你弟弟遇難了,很抱歉我們沒能找到屍體……”
“你的右手肌腱和肌肉組織被眼中破壞,以後你可能沒法上手術台了……”
真不是壞消息。我太寵曉非了,甚至不知道對他是什麼感情了。我也太迷信手術刀了,以為憑這個可以拯救一切。
“他的事兒,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還以為你真的找到一個……”陳芳菲欲言又止。
“怎麼說啊,”我歎氣,“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你也看到了,他有多痛苦,我也常常不知所措。我總是問自己,我該怎麼對他,像對曉非一樣對他嗎?可他不是曉非啊……”
她奪下我欲點燃的煙,我直視她,看到他眼裏的淚水。
“子非,該忘的就忘了吧!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了。如果不是他想學醫,你怎麼會報醫科?你是想要什麼來著你還記不記得?他活著你以他為中心,他死了你還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你還有沒有自己了?”她心疼地撫摸我的頭,姐弟倆好久沒有做這麼親密的動作,我突然難過地想哭。
“姐……”我撲進她懷裏,再也忍不住了,“我喜歡黎曉,真的!就是一直都不敢承認,我怕他接受不了,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看我,曉非最不喜歡這個……可我是真的喜歡他,我愛他啊……”
陳芳菲走之前,我宣泄了壓抑已久的情緒。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大哭大笑過了,以致第二天早上醒來眼睛難受得睜不開,沒有看到黎曉給我發的最後一條短信。
“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欠下的人情我遲早會還上。我走了,請保重。”
確認發送後,我就拆開手機,取出SIM卡,它對我已經沒用了。
“你……就這麼走了?不會來了?”武和平小心地問。
我調整了下情緒,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開什麼玩笑?我爸我媽都在這兒,這兒是我的家,怎麼可能不會來了?”
他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等你助我把袁主任弄下去呢!”
白他一眼,他開始沒正形兒了:“拜托,人家過兩年就退休了,你猴急什麼?”
開始登機了,我有檢查了一下行李,並最後再交待一下武和平。
“跟誰也別說我去哪兒了,就當不知道。到了我會給你捎個信兒報平安,最多兩年,不超過三年,你就時刻等著我殺回來吧!”
武和平這人就這麼沒勁,我開玩笑,他到嚴肅起來了。
“我知道勸你也沒用,”他不敢直視我,“子彈不長眼睛,看見地雷也躲著點兒走,你是醫生,不是敢死隊。”
不說話,我就看著他,等下文。
“我不會說肉麻的話。黎曉,在中日我就你一個死黨,跟別人都那麼回事兒,跟你才是真的。咱倆也鬧過別扭,後來不也好了?感情是需要經曆考驗的。我知道你這次走不光是想鍛煉自己,原因我想我也不方便問。但你記著,無論出了什麼事兒,哥們兒永遠站在你這邊兒。黎曉,千萬保重自個兒,哥們兒真的不能沒有你!”
看他快說哭了,我趕緊給他一個告別的擁抱:“做穿刺的時候手上穩當點,往後可沒人提醒你了。”
他聲音已經帶哭腔了:“心梗不算什麼,利多卡因是第一針,別再忘了!”
我有點後悔這個離開的決定了。我從來不知道,除了陳子非還有那麼多真心關心我的朋友。
秋天住老宅簡直就是折磨。
一大早被車流和喇叭聲吵醒的日子已經連續好多天了,以為遠離了市區就不會再過那樣嘈雜的生活,沒想到香山紅葉的魅力卻一年比一年大。如烈焰席卷山巒的一般壯麗的景色感動著遊人的心靈,卻折磨著我的睡眠。
這一年的紅葉熱烈,陳芳菲的事業卻要告一段落了。她在紅十字會最後一年的工作結束後,即將到老宅開始退休生活。雖然隻有42歲,但她的心早已跟老人無異,她總說,我真的需要休息。為了做好準備迎接她,我提前一個月住進老宅,收拾院子暖暖房,給她一種回家的感覺。
北京已經好多年沒有秋天了。如果不是紅葉的到來,還有堵塞地水泄不通的香泉環島,我真的快要遺忘這個傷春悲秋的季節了。
“老三?你起來啦?”
我住在西廂房,老媽住正房,九點多老太太早就起了。我套上毛衣出門應她:“起了起了!”
一大早她就操持起中午飯,手中的筷子飛舞,白瓷碗裏的蛋液被激起優美的弧度,活像柔軟的綢緞。
“別誤了接你姐,”她從廚房裏出來進去的,又要和我說話又要盯著灶上鍋裏煮的東西,“廣播裏說外邊堵車堵得厲害……”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走那邊就是了。”進廁所之前我囑咐一句,“別忙活了,歇會兒!”
老媽在老宅也住了快一年了,城裏的房子我會定期去看,隔段時間也會跑老宅看看她缺什麼給她帶點東西,偶爾還要拉活兒。我時常安慰自己,我的生活還是挺充實的。
尤其是時不時還去看看黎爸爸,去中日醫院兜一圈的時候,我更覺得自己充實了。
中日的急診科這些年沒什麼變化,還是平日裏和黎曉搭檔的那幾個人。袁主任好像要退休了,武和平削尖了腦袋盯著這個職位。高丁據說曆練得越發成熟了,很快就能獨擋一麵。
黎曉走後的一段時間,我硬著頭皮去問了所有和他認識的人,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張奚冉還沒我知道的多,黎爸爸和武和平和我差不多,黎曉隻是當麵和他們道了別。那天保利劇院的那個女人——田澤,她也隻是收到了短信,其他的一概不知情。
就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消失了,我盯著他最後發給我的短信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聽著號碼是空號的回音,頭痛欲裂。
他會去哪裏?他能去哪裏?一想到這樣的問題,我的頭就更疼了。
接到陳芳菲的時候,她一臉的輕鬆。這次是真的不走了,以前接她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她身上外來的氣息,這次是完全熟悉的北京的陳芳菲了。
“媽忙活一早上了,為了給你接風。這兩天香山的紅葉火的很,那邊堵車也堵得厲害。不過你要是想去我就舍命陪君子,你還想幹嘛我全程陪同。東房我早給你收拾出來了,你要是想和媽住呢我們也都隨你……”
“子非,有黎曉的消息嗎?”
我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我一腳刹車站住,好歹沒上高速。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她側過神來直視我:“我是看你憔悴成這樣,我心疼。”
在紅十字會最後一年的工作,陳芳菲在瑞士一件兒童福利院照顧先天傷殘的孩子。她喜歡孩子,有時表現出的性格又跟孩子沒什麼兩樣,這份工作自然做的得心應手。期間,MSF曾來招過人,他們未來幾年要在西亞地區有個大的醫療項目,現在急缺助產士。紅十字會的高層就將陳芳菲推薦給他們了。
雖然決定了要退休,但她也了解了一下情況。在非洲的工作經驗讓MSF非常看重她,很希望她能加入。但在了解情況之後她還是拒絕了。
“真的太危險了,”她認真地解釋著,“除了綠區以外沒有地方是安全的,即便是首都巴格達的市區,你也很可能在一條無名街巷或一棟肮髒的建築裏喪命。”
MSF還算人道地對她講述了這些可能發生的事情,不然以陳芳菲的性格她真的可能一時衝動。
“他們為了拉攏我,說這個項目裏不隻有我一個中國人。”
我感覺到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看著她的眼睛想要確認自己的猜測,卻從中讀出了毫無掩飾的坦誠。
“於是我請了假趕去布魯塞爾,他們說他在那裏補習阿拉伯語,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出發了。”
“他……為什麼要去那兒呢……”我不知所措到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好了。
他們相見的過程非常平淡,黎曉見到陳芳菲表現出了應有的詫異,但很快就平靜了。
“子非,你真的不用自責。他去MSF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醫生,想用這樣的機會鍛煉一下自己。不是為了逃開你,也不是因為曉非……”提起曉非她又覺得多嘴了,“總之人家是為了自己的發展考慮,你別多想。”
“那是伊拉克啊!”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怎麼能一開始就派他去那麼危險的地方?MSF是怎麼了!”
我閉起眼睛,頭抵在方向盤上,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
出發之前,我給陳芳菲發了一封電郵。她要我一定定期給她發些東西報平安。我實在不知發什麼好,就把這個在總部門口所有即將赴伊拉克參與項目的工作人員合影給她發了過去。並附上了一句話:我是有組織的人,請別擔心,我會很好的。
我知道陳子非會看到,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給他什麼話。確實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可當時我不知道的是,這竟是我們這一群人唯一的合影。許多年之後,這張照片會陳舊成秋天樹葉般的黃色。除了我帶著滿身的傷痕落葉歸根,其他人都化作了伊拉克群山中的一抔黃土,永遠的在異鄉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