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六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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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臨出門的時候,他還沒醒。給他頭上的傷換了藥之後,我急匆匆地咽下茶雞蛋,叼著一袋奶,出門了。
    趕到醫院,看看表,六點二十,急診大廳裏稀稀拉拉的有幾個病人。我從休息室換好白大褂出來的時候,正趕上武和平剛到。他向外使了個眼色:“院長來了。”
    我透過休息室裏的窗戶向外望去,果然院長在和主任說著什麼。也許是以為這麼早不會被人看到他們私下裏的交往,但卻被我和武和平逮個正著。
    “你說他們說什麼呢?”武和平邊換衣服邊問。
    “這我哪兒知道?反正不是什麼事關生死的大事,隻關乎他們二人的利益就是了。”
    “哈哈,你還挺逗,還事關生死。”
    “本來就是,在急診科,除了病人的生死,你還想談什麼?這裏的每一分鍾都事關生死,談別的可就選錯地方了。”
    武和平沒想到我會這麼認真,聳聳肩,不說話了。
    給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縫合頭部傷口的時候,我才想起陳子非頭上的傷口,是不是也應該來幾針才好得快些。
    “那電梯走的也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就踩下去了……”老人一個人出門想去感受一下北京的地鐵,卻一不小心摔倒在電梯上,磕得頭破血流的,“不過放點血也好,我頭疼了好幾天,現在也不疼了。”
    聽了這番豁達的話,我哭笑不得:“下回出門讓兒女陪著您,這次好歹隻是傷了皮肉,要是摔出大毛病來了可就不好了。”正好七針,收線,打一個漂亮的外科手術結,“CT和片子我都看了,您胳膊腿兒挺硬朗的,頭部也沒事兒,以後出門要多注意啊!”
    老人一個勁兒答應著感謝著,臨走時的背影突然讓我想起了我老媽。以後還是少任性一點,抽時間多陪陪她吧。
    “黎曉,現在忙嗎?”主任滿臉堆笑的進來,嚇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沒事,您有事兒?”
    “啊,也不算什麼大事兒,過幾天……”
    突然,急診科的大門“咚”一下被擔架車撞開了,緊接著就是護士長急切的高呼:“黎大夫!武大夫!快!搶救一!”
    我沒再理會主任,迅速衝進搶救一室,可武和平卻沒有跟我一起衝進來。
    “楊文忠,76歲,醫大的教授,在家突發心梗……”
    急救中心的大夫後邊說的什麼我完全沒聽清,隻是“楊文忠,醫大教授”這幾個字,好像一把火,引爆了頭腦中深埋的定時炸彈。
    “黎大夫?黎大夫!”
    “什麼?”我回過神兒來。
    護士長焦急地看著我:“您沒事兒吧?現在也沒時間換醫生了,你快來看看病人吧!”
    “哦,好。”
    “心電監護,做血常規凝血全套。”我飛快地下著醫囑都不給護士們重複的時間,拿小手電看了一下瞳孔,“深度昏迷,呼吸窘迫,氣管插管!”看著這張熟悉的麵孔,我突然迷茫了。
    “……給你這個難得的機會,是有學校的考慮在裏麵的。你有很強的日語基礎,到那邊去應該能很快的適應學習,不會讓兄弟學校看扁了咱們。當然,有像全能冠軍這樣的人才,相信他們一定會對咱們刮目相看的。這樣一個全能的學生,再加上一個如野草般適應能力極強的普通學生,真是培養多方位的人才啊……”
    六年前,這一席話出自躺在病床上被搶救的這個老者的口中。楊教授,他比六年前老了很多,我努力想象卻無法將當年為自己的完美計劃而神采飛揚的臉還原到眼前這張布滿皺紋、蒼白憔悴的臉上。往日的神采不在,現在的他就仿佛一隻脆弱的待宰的羔羊,隨時有可能一命嗚呼。
    我在想什麼呢!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點。
    “阿托品1毫克靜脈注射。”我接過護士遞來的手套,深呼吸,準備做插管,“吸氧注意流量別給太大。”
    突然,心電監護儀警報聲尖利的響起,顯示屏上“VF”字樣閃爍著。
    “室顫!”護士長叫道。
    我當然知道是室顫,可我剛把氣管打開,插管還沒成功。
    “黎曉,我訂那披薩來啦……你怎麼還忙著啊?”
    武和平這個沒心沒肺的來了:“快幫我一下!”此刻我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了。
    “好好好,你做你的插管,我來除顫吧!”他很快進入角色。
    “200瓦秒!”他舉起電極,招呼病床周圍的人,“都退後小心電著啊!”
    我一直低頭彎腰在床頭做插管,一聽要退後就保持這個姿勢後撤,撞到了後邊的藥箱,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地上了。
    “黎大夫!”一個小護士過來扶我。
    武和平哭笑不得:“你怎麼嚇成這個樣兒?還出那麼多汗。”
    “你快除顫!”
    一下電擊下去,心電監護儀還叫著。這時血檢結果出來了,酸中毒。
    “再打開一個靜脈通道,5%碳酸氫鈉250ml靜滴。除顫儀調至250瓦秒!”
    “太小了!”武和平邊調邊說,“300瓦秒,不用摸導電糊就好。”
    “不行!太大了!心髒工作負擔會加重,超出適用範圍了。”
    “拜托你別跟個實習生一樣照著課本救人,室顫已經超過一分鍾了……”
    我還想爭辯,被護士長攔了下來。
    “你們別吵了,救人要緊!黎大夫,我看你今天狀態不太好,你先休息一下吧!讓武大夫來。”
    我這是怎麼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曾經用這雙手挽救過很多生命的,可今天,換成楊教授,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到頭來,我無論學多少年,在他麵前,還是那個隻會照著課本死讀書的傻孩子嗎?我忘不了他說過的話,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對我的輕視!
    “黎曉!你注射利多卡因了嗎?”武和平急迫地問。
    我回過神兒來:“好像沒有!”一直記錄醫囑的護士也搖頭。
    他一下氣急:“我說怎麼室顫這麼久?你怎麼連這個都忘了!”
    心電監護儀還叫個不停,我的頭跟著一下一下的疼,我把頭深埋進手掌中。
    “黎曉你今兒怎麼了?!”武和平忙裏偷閑的問我。
    我揉揉太陽穴:“我也不知道。”
    “咳咳咳……”楊教授起了藥品的副作用,開始嘔吐。
    “楊教授醒了!”護士長驚叫道。
    我猛地抬起頭,正對上他微微張開的眼睛,他看到了我。
    捕捉到這個細節,武和平知趣的下令:“把插管撤了吧!VF也關了,別讓它響了。”
    撤掉插管,他能說話了。
    “黎曉吧……還認識我嗎?”
    “楊老師……”我走到他床邊。
    “從日本回來也不知道來看看我,你這個沒良心的!混好了,把老師忘了吧!”
    看著他的血壓往下降,武和平立刻讓靜滴800ml多巴胺。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掙紮,楊老師發現了:“小夥子,別浪費藥了,留給有用的人吧!”
    他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豁達的笑容,就像我剛剛縫傷口的那個婆婆一樣。我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到我哭。
    “沒……哪兒能不理您啊。。。。。。”
    “我都知道,這六年你一次都沒回來過……你忙,可老師知道,你一直記得那天的事,老師說的話……對不對……”
    我猛地回過頭看他,他居然知道!
    “所以啊,老天爺最後還能讓我們見麵,我就…必須跟你說……”他怕是說不出太長的句子了,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握住我的手,“黎曉……對不起啊……”
    心電監護,綠色的直線靜靜流動,突兀的長警報聲綿延不絕。
    “楊老師……楊老師!”我無法接受,“你還沒說完呢!?對不起就完了?!為什麼……你那天為什麼要那麼說?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麼樣的學生……”突然住口,反應過來,我刨根問底地想要知道這些,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意義。
    我好想哭,卻一點的眼淚也沒有。我緊緊地攥著楊老師的手,好像這樣做他就會活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袁主任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武和平,這是你搶救的?”
    “啊…嗯!那個…送來的不太及時,在急救車上就室顫了……”
    “是嗎?唉,真可惜!楊教授可是咱們醫院心外的權威啊,沒想到死在心梗上了!”
    “高丁,趕緊聯係太平間的人來,完後通知家屬!唉?這黎曉怎麼回事?”
    “楊教授好像是他老師。”
    我感到有人拍我、
    “黎曉,起來吧!他已經去了!”袁主任說,“武和平,把他扶起來!”
    我記不太清楚後邊的事了,似乎袁主任下午給我放了假。
    回家之後,我一直坐在陽台上。愣愣盯著附近武警醫院的太平間,死人活人不斷地進進出出。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我衝到廁所抱著馬桶開始吐,吐到眼淚都流下來。
    “你一直記著我的話……所以…對不起……”
    楊老師的話一直回響在我耳邊,我的頭都快要炸了。
    “黎曉!黎曉你怎麼了?”陳子非關切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可我卻更想哭了。
    我跌坐到衛生間的地上,抬頭看到他一臉的擔憂。
    “沒事兒……”我擺擺手,想抽紙巾擦擦嘴,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吃壞東西了……”
    他抽出紙巾遞給我:“你怎麼哭了?”
    我一驚,不敢再看他。他太敏銳了。
    他扶我躺倒床上休息,我真是軟綿綿的一下就跌倒在床上,頭暈目眩的。突然,他頭上白色的紗布晃了我一下。
    我伸出手去:“你的頭……還疼嗎?”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這樣做,愣了一下:“…沒事兒,不疼了。”
    陳子非沒有試我額頭的溫度就判斷我發熱了,找來房主留下的解熱帖,幫我蓋好被子。
    “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你好好休息!”
    我點點頭,昏昏欲睡,看著慘白的天花板都覺得刺眼。
    他摸摸我的頭:“沒事兒了,睡一覺就都好了。”
    陳子非出門去買東西,我卻並沒有睡著。直到冰涼的解熱帖徹底熱透了,我拿起餐桌上陳子非留下的煙,第一次開始學著吞雲吐霧。
    冰箱裏有房主留下的洋酒,冰冰涼涼的灌下一杯很舒服。我站不穩,靠在冰箱上,覺得天旋地轉。
    當我人生中的第一支煙快要吸完的時候,陳子非回來了。
    “你幹什麼呢?”他奪下煙,我把洋酒緊緊抱在懷裏。
    他看著我,我竟從他的眼中讀出了心疼。
    “……別管我,”我的聲音十分沙啞,“不要管我……”我把頭抵在冰箱上,閉上眼睛。
    一時間,安靜的讓人窒息,我卻覺得胸中憋著一股氣喘不過來,不住地呼吸。隨著那一口氣出來,眼淚也奪眶而出。我是在忍不住,連說出的話也帶了顫音。
    “六年,我在外邊六年,那些話就一直在我腦子裏轉。我被那些事折磨了六年,我不是為了聽一句對不起,也不是為了讓你死在我手裏!”
    “黎曉!”陳子非也覺得話說重了,趕緊叫住我,“你放開哭都成,就是別說這樣的話傷自己啊。”
    那是我從沒聽到過的陳子非的聲音。溫柔的,急切的,關懷的。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回過頭看他,他的眼睛也紅了,噙著淚。
    可我知道,他眼中的人,不是我。
    那我也無比的貪戀這個溫暖的懷抱,我閉上眼睛,不想再流淚了。陳子非緊緊地抱著我,什麼也沒再問,什麼也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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