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若得知交複何求(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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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淵衡走進正堂裏,嵐殊聽到腳步聲,回頭朝正走過來的溫淵衡看去,卻看到對方竟然沒有束發,身上衣袍也是隨意披著,如水垂順的墨發輕易便從一身青色錦緞裏分辯出來,嵐殊一時有些驚詫竟忘了行禮,目光直直的落在溫淵衡身上,溫淵衡也未說其他的,視線落在嵐殊身上,站在那不動聲色的任由嵐殊看著。
    他想起第一次邀眼前這人赴約時,對方就是穿著一身霜色衣衫,靜靜坐在晨光裏,清俊溫暖得讓人有些移不開眼。而現下,對方依然一身霜色站在眼前,像是裹著月光一般靜靜站在那裏,無端讓人想要上前一探究竟。
    兩人靜靜看了半晌,嵐殊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紅暈,有些不自然的攏袍行禮,卻讓溫淵衡上前扶住手阻止了這略顯見外的禮儀,嵐殊抬了頭有些疑惑的看著溫淵衡,溫淵衡卻笑道,“這隻是私下見麵,不用多禮。”
    嵐殊礙於之前漓央樓那一晚的事,溫淵衡一接近就多少有些不自在,垂了手有些拘謹的笑道,“那我就依言喚你一聲溫公子,不行那些酸腐禮節了。”
    溫淵衡聽罷卻是一皺眉,這聲尋常的溫公子,讓他另有一絲不快,但這不快他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笑著引嵐殊走向後堂,“從嵐府過來不算近,應該還未用膳吧,正好同我一塊用些簡單膳食。”
    嵐殊跟在溫淵衡身後穿過後堂,從一條碎石鋪就的幽靜小路走出一個種滿楓林的園子,入眼的卻是一汪靜湖,湖麵上飄著數片殘荷,半輪圓月的身影落進湖水中,輕雲靜流,一串連續的石棧浮在水麵上,嵐殊不由得一聲輕呼,看著眼前的景色,從方才的大堂走過來的一路所見,溫淵衡的國公府遠不止從外麵看起來的那般,比起氣勢恢宏的外觀,國公府的內裏明顯更加層樓疊榭,丹楹刻櫓。
    從楓園裏走出來,不一會兒卻突然下起了細雨,如同牛毛般,貼在皮膚上便是一層冰涼,湖中半圓的月被烏雲藏起了身影,周圍也暗上了些許。隨在兩人身後的書南適時上前遞上一把油紙傘,嵐殊看著眼前如同細雨一樣突然出現的傘被溫淵衡接過去,然後撐開開便撐過了自己的頭頂,溫淵衡也站到了嵐殊身側。近來入夜之後總會有雨,所以書南在出後堂時就捎上了一把,此時恰好派上用場。
    把傘遞給溫淵衡後,他與嵐殊的小廝便不再跟隨了,立在湖岸看著兩人繼續往前。
    溫淵衡帶著嵐殊走上石棧,石棧由石柱釘入湖底而支撐,共有三十六級,從湖水的此端連向彼端,而這處湖泊名為鹿亭湖,整個國公府圍湖而建,府中景致盎然多樣,另人目不暇接,簡直十步一景,百步外便是另一個世間的感覺。
    “小心些,別掉進了湖裏。”溫淵衡走在嵐殊身側,順手便摟住嵐殊入了懷,在嵐殊有些驚慌的抗拒時,俯在嵐殊耳邊輕輕道,“下著雨又隻有一把傘,不近點就會淋濕了,這石橋很窄,我摟著你好些,不然掉下去會更麻煩。”
    嵐殊隻好安靜伏在溫淵衡身側讓他摟著,溫熱的掌心貼在腰跡,兩人幾乎是麵貼麵的緊緊靠著,嵐殊緊張得呼吸都放輕了下來,腳下石橋恰好能讓兩人如此踩踏在上麵,一步一步的緩緩向前移動,嵐殊看著對麵那個突然顯得有些遙遠的湖岸,臉上就燒了起來,而且燒得越來越熱,連耳根也燙了起來,身體就愈發的僵硬,一絲聲音也不敢泄出。
    溫淵衡緊摟著嵐殊,對方身上絲毫變化都能清晰感覺到,幾乎在他摟上的瞬間就僵硬著的身體和發紅的耳根讓他溫柔的揚起了嘴角,他喜歡嵐殊這樣小心青澀的反應,於是手下就摟得更緊了些,同時又叮囑嵐殊,“仔細腳下的石橋,下雨恐怕會有些濕滑。”
    嵐殊一聽就更貼近溫淵衡了些,腳下走得更仔細更緩慢,同時為了緩解這種莫名愈演愈烈的尷尬,嵐殊也開口提醒,聲音卻有些不穩,“你也小心,掉下去傷了風寒就不好了。”
    溫淵衡輕聲應著,撐著傘擁著嵐殊緩緩的走到對岸,上了湖岸,溫淵衡便放開了嵐殊,手中消失的溫暖卻讓他有些留戀,嵐殊在溫淵衡放開手的瞬間呼了口氣,輕輕退離開些許,一小段因緊擁而顯得漫長的路走下來,他麵上如同燒起來了一般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怕被溫淵衡瞧見,就微微側垂著頭不去看對方,溫淵衡見狀也不說話,隻輕輕笑了笑,然後撐著傘走在嵐殊身側帶著他往前走上一條種著翠竹的石板小路,竹林間懸掛著小巧的燈籠,裏麵明燭長燃著,照亮了腳下的路徑,這是溫淵衡獨居的小樓,除了他,嵐殊是第二個踏足這裏的人,就連府中親近的人除了侍於此處的仆人之外也沒有誰上來過。
    竹林裏突然吹進一陣晚風,撩動層疊的竹葉如浪潮的碎響連成一片,嵐殊聽著這疊浪一般細膩的聲音心情也漸漸的放鬆下來,走在溫淵衡身側也漸漸的顯得自然,嵐殊朝前麵看了看,然後問“溫公子要帶我去哪?還沒到麼?”
    “很快就到了,殊是不是累了?”溫淵衡低頭詢問,頓了頓又問,“我這麼叫你可以麼?公子公子的叫著,總顯得生分不自然。”
    “呃,可以……”麵對溫淵衡突然親昵的叫法,嵐殊有些不知所措的尷尬,轉過視線卻接觸到溫淵衡自如的目光,便應著對方道,“那……我便也喚你單字,不喚你公子了,衡。”
    一聲‘衡’破喉而出進入耳中,溫淵衡似乎滿意得眉眼更柔軟了,對嵐殊溫柔輕聲道,“走吧,就在前麵點就到了。”
    竹林的盡頭是一間獨立的幽靜小樓,古樸卻不失風格的建築,小樓外是一個寬闊的院子,院中種植著各色花草,樹木掩映其間,院中四角各自環繞著一處亭子,青藤累穿繞梁,攀爬上亭角又垂落下來,溫淵衡帶著嵐殊走院門一旁的亭子裏穿過,然後停在西麵的一個主色澄黃倚著一樹海棠而建的亭中,嵐殊踏進亭內時抬頭看了一下亭子上方的石匾內的刻字,此亭名為澄秋亭,那其他三處也是按照四季來建造布置的了,到有些獨具匠心的意味。
    溫淵衡讓人在亭中石凳上覆了軟墊,又加了些炭火,才邀嵐殊落坐,然後讓人把膳食都盛上來,嵐殊驚訝於溫淵衡的細心,於沙場殺伐數載的鐵血將軍,竟也有些細膩的心思。
    將膳食盡數累盛於桌後,婢女和小仆就都退了下去,亭中隻有溫淵衡和嵐殊兩人,溫淵衡揭開一個瓷盅的蓋子,來處於食物的香味隨即入鼻,溫淵衡取碗盛了一碗湯放在嵐殊身前,“先喝碗湯暖一下胃再吃其他的。”
    嵐殊看著身前桌上那一碗早著層層白霧的湯,僅聞味道他也知道這是老鴨湯,用慢火定要細細熬上個三四個時辰才能熬出來的,小時候娘親就時常煲老鴨湯給他喝,沒想到闊別了近十年,在溫淵衡的府中卻聞到了幾乎相同的味道。
    一碗湯細細吹成溫熱喝下去,隻覺不止腹中溫暖了,那股暖意順著腸胃爬到了四肢,流進經脈裏隻覺渾身都是這股怡人的偎貼暖意,霧氣蒸騰著蒙上眼睫,嵐殊眼中濕軟一片,兒時的回憶如近在眼前般,令人無限回味到不敢打破。
    “這盅湯一定是用了數個時辰才熬成的吧,兒時娘親便時常煲這燙,味道意見不差分毫。”嵐殊看著身前的溫淵衡,嚐過湯汁的舌尖探出來在嘴角細舔而過,又縮回去,溫淵衡拾起銀箸夾了一塊清蒸鱸魚放進嵐殊碗中,“嚐嚐這個。”抬頭起卻從嵐殊明亮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麵容,眉鋒舒展開,嘴角揚著,不由得有些微愣,這晚他似乎一直都在笑著,這段時間以來,他從來沒有這麼輕鬆的笑出來過,而像這樣與人同桌用膳,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了。
    在閑聊聲中用罷晚膳,溫淵衡令人撤下膳食,另外布上一壺溫茶,翻杯倒了一盞放在嵐殊身前,嵐殊看著這樣細致周到的溫淵衡不由得笑道,“衡這般細心的人,不知誰家女子能有幸嫁入國公府得你細心嗬護著,讓人稱羨。”
    溫淵衡端過茶盞抿下半盞,杯子落回桌麵,看著嵐殊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那些事太過遙遠,到未曾想過。”溫淵衡眸中暖成一片,薄唇揚笑,半開玩笑道一句,“像殊這樣溫柔寧厚的人,誰若是娶了你怕也是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氣。”
    “衡慣會說笑了,我為男子,而非女兒家,什麼娶不娶的。”嵐殊笑裏帶了些惱意,知道溫淵衡這一句是玩笑話也沒有真的生氣,頓了頓,漆黑目光漫去遠處的景色,嘴角柔軟的挽了個笑,“到是這一生,不言嫁娶這等俗事,我隻想尋得一人,與我共遊這萬裏山何,同賞這四時之景,若能如此到也無憾。”
    收回目光,嵐殊端起杯子抿了半盞溫茶,漂亮漆黑的眸子倒影進那盞碧色茶湯內,“而這人,不論貧富,不論男女,隻要一心便可。隻是這一生要求一心之人又豈是一件易事。”嵐殊說著抬起目光看著溫淵衡輕輕的笑了起來,這是他此生說得最離經叛道的話了,卻也真是他心中所想,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想廝守一生的人,但他並不急,他知道他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的,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沒有遇到之前他不會急,而遇到之後他想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也會是讓他能付出全部的開始。
    所以那人是高矮胖瘦,是貧富貴賤,是男是女又有何重要,重要的隻是能否一心而待,從一而終而已。
    溫淵衡看著眼前的嵐殊許久沒有說話,而嵐殊垂了目光細品著杯中的香茗,一時間四周隻剩腳下的炭火燃燒時發出的吡啵聲。一聲炸開的炭火聲裏,溫淵衡突然問起嵐殊,“殊既然已經應了兩次邀約,可還敢應我第三次邀?”
    嵐殊聞言抬頭朝溫淵衡看過去,問道,“不知是何邀約?”
    溫淵衡頓了聲色,手撫上拇指上的血玉板指,片刻後方道,“此次邀約沒有時間,若說要有也可,那便定一世。我一生抱負,不為方寸之地,而是放眼於天下,但終覺獨行難免孤單,所以雖然也想覽遍天下佳景,不虛此生,卻無人相伴成途,殊可敢陪我?”
    一席話說完,溫淵衡靜靜看著嵐殊,眉目一如既往的溫潤,而嵐殊聽完溫淵衡的話,心下頓時掀起無數波瀾,撞擊著他的五髒六腑,那一聲強過一聲振聾發聵的巨響直迫進生命最深處,讓嵐殊久久未能平靜。藏在袍袖中的右手輕輕的彈著甲蓋,這是他自小就有的緊張或者需要細細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他突然有些明白第一眼看到溫淵衡時呆掉的自己,也明白了總是不由自主的探聽著溫淵衡一言一行的自己,明白了收到溫淵衡請柬時心境難平的自己,也明白了此時坐在溫淵衡身前心緒難以平靜得不敢泄露一絲一毫的自己。
    如潮水般靜靜漫開的笑軟了嵐殊眼角眉稍,他依然如方才那般端坐著,但身上一直以來的疏遠之色卻淡了不少,嵐殊端坐於夜色之中,半副身容被火光暖著,身後的發絲在夜風裏輕輕揚著柔軟的弧度,他溫聲回答,“這番邀約殊自當欣然應邀,人生難得一知己,若能引以為知交,嵐殊夫複何求。”
    深秋的夜風從院中卷過,複又吹回來,盆中炭火也被吹得顫抖不已,亭外深秋夜風纏綿送寒,亭內卻溫暖而靜謐,美好得讓人柔軟了所有情緒和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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