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文 酒意漸濃夢漸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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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鵝毛大雪從極北之地吹來,跋涉了數月之後落在了這片土地之上,一落便是半月,皚皚白雪掩映了大炎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包括花草與樹木,城閣與民居,街道與河流,亦包括過往的記憶,在這場雪消融之後會迎來又一次的新生與更替。
這是這個國家與過往無異的又一個冬季,也是嵐殊看了二十九年的景象。
隻是有一場雪在他心裏一落就落了三年,再沒停過。
這場雪和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而掩映在這場落雪中的那個人卻身在遙遠的烏桓,過著屬於他的生活,可能窮這一生也不會再相見了,或許……也沒有必要再見了。
嵐殊披了雪貂裘披,獨自一人站在回廊簷下,黑如墨潭的雙眼靜靜的看著簷外不停飄落的大雪,密如覆羽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剪影。急風回雪,翻卷過眼前,院子中早已厚厚的積了一層。
“這雪不知道何時會停了。”突然出現的聲音拉回了嵐殊的思緒,嵐殊回身側首看向聲音來源處,揚眉暖暖笑開,聲音也含著暖意融進呼出的白霧之中,“你的藥材弄好了?”
“三天沒出藥廬,總算是在雪停前都弄好了。”陸沉知整了一下身上的棉袍,走近嵐殊立於他身側,一同看著眼前的大雪,“瑞雪兆豐年,大炎的百姓太需要這樣一場大雪了,你的舊疾還未痊愈,不宜在外麵待太久。”
眼前的雪依然如柳絮一般飄落不停,天地萬物都深埋進這樣一場瑞雪之中,銀裝素裹,妖嬈萬千,嵐殊抬起視線,看去更寥廓的天穹,隱隱要有日出的跡象,厚積的濃似水墨的雲層已經漸消,天際也愈見透亮了不少。雪停時,若有太陽出來,雪是亮的,似點了無數盞燈火,晃得人睜不開眼,到了晚上,有月亮出來,茫茫雪原映照著月光,就連屋中不點燭火也能視物,而雪原中的萬千人家屋簷之上懸掛的朱紅燈籠,與白雪交相輝映更是可愛好看,嵐殊唇角輕提拉開一個明顯的笑容,右手手心裏握著的東西也漸暖,“上元之期將至,觀此氣象,上元那天雪或許就停了。”
嵐殊抬手將身上的裘披拉得更緊些,以禦這季節的寒氣,護著他俱寒的軀殼,隨之又從簷外探過來的一截樹幹之上折下一枝樹枝,震落枯樹上堆積的雪,漂漂灑灑被風撩著蕩成一幕雪簾落回地麵,嵐殊握著手中枯枝彎腰於雪地之上鉤劃出一個灑脫而沉穩的‘新’字,直腰抬起頭,嵐殊轉過視線看著身側的陸沉知,“無礙,得你廢心調理著,已經比之前好多了,待雪停了,就是新的一年開始了。”
“是啊,就又是新的一年開始了,熱上一壺望歸,我兩對飲賞雪如何。”陸沉知目光略沉挑去更遠的地方,似有若無歎了一口氣,麵上神色也沾了些沉鬱,嵐殊知道他是又想起了舊時裏的人和事,也不作他言,自唇間嗬出一團暖霧笑道:“殊自當應邀,隻是年年都隻飲得望歸,何時能嚐你封於竹林之中的那一壇忘歸?”
陸沉知收回視線,抬手招來侍立的小仆,幾言吩咐了其將熱酒的一應器具安放於南麵的一處角亭內,才又回道:“現在時候還未到,此時嚐來不得其滋味萬千之一,還不夠香不夠醇。”一邊說著,人已轉身朝亭子走去。
嵐殊跟隨在陸沉知身後,一同走進簷廊外的大雪之中,靴子踩踏在雪地之上,於卷裹的嘯吟風聲中聽得腳下雪粒步步碎開,如吟似訴。臉上的笑容略略收了些許,嵐殊抬起目光,寥落的看著眼前,似是對陸沉知說的又似是說給自己聽般,歎道,“隻要此生能飲即可,若不能,豈非留了憾恨。”
陸沉知聽了也不言語,幾步近了亭子,撩袍抖落身上薄雪,抬靴入了亭中,於一方覆了暖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隨即側翻薄掌作邀,骨節分明,幹淨修長的手指端顯出凝練張力。嵐殊跟隨在他身後入了亭中,抬手彈落肩頭些許落雪,抖開裘披落坐在陸沉知對麵,陸沉知則探手試探酒壺壁身,入手回溫漸燙,這才取過玉瓷酒杯,以沸水澆淋,再以一方素白的錦帛包住酒壺緩緩倒上兩杯,碧如玉色的酒液於杯中淺蕩著微光推送到嵐殊身前,陸沉知修指扣杯端起另一盞,頷首相邀便仰首一飲而盡,隨之又滿上玉盞,嵐殊靜靜看著陸沉知的動作,待人已是第二杯又落這才起手將桌上那一樽佳釀握進指間,深埋在生命深處的某一處記憶卻像是被觸動了,隱有浮出之勢,嵐殊無意去抑製,揚首喝下滿杯辛辣,喉結翻滾送下那燒喉灼心的東西,恰如遠望的思念,藏在心裏也哽在喉間。
亭外素雪紛飛,亭內卻暖如春深,偶有不俱寒冬的雪鳥銜冰振翅從半空飛過落在簷間,以冰粒融化的淨水梳洗身上的羽毛。兩人年年如此,於亭中暖上一壺望歸,執杯各飲,胸懷間翻滾而落的酒水也似緬懷祭奠著一些應該塵封卻還存著掛念的回憶,辛辣與酸澀自是不會也不能與他人說的,所思所想也隻在那一杯酒中。雪落聲中,壺中暖酒便漸漸空了。
天色漸暗,陸沉知趁著酒勁起興在雪地中借著淡淡的雪光以劍作引舞了一幕蕩氣回腸,落雪回繞於他周圍被他指引著,嵐殊指間捏著酒杯,倚在炭火旁看著雪中的陸沉知,燃燒著的炭火在他安靜的側臉上映照著明明滅滅的光影,濃似鴉羽的睫毛在臉上拉出長長的一抹剪影越過挺直的鼻翼,將那藏了太多情緒的眼睛掩映其間辯不明其中思緒,時間靜靜過了不知許久,嵐殊被酒意催生的思緒緩緩沉進一片黑暗裏,身體倚靠在桌邊,手指失力鬆開,捏握在指間的白玉杯滾落回桌麵,發出脆生生的一聲響,卻未驚醒沉睡之人的夢境。
一直被握在右手中的東西因為手指鬆開,現出模樣,一枚殷紅如血的玉扳指映著火光煦煦生輝,藏在扳指內側的刻字‘衡’,泛著溫然的光若隱若現。
那是一場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夢境,卻隻需要任何一點契機就能輕易觸動,黑暗中睜開的一雙狹長而深邃的雙眼,幹淨純粹的瞳人靜靜的於歲月深處觀望著這樣一場夢境似得以棲息於濕潤溫暖之處,發芽抽枝漸漸長成遮天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