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贏渠梁都很忙碌，隔三岔五地總要和贏虔、景監及新上任的櫟陽令王軾會商政事，卻再未與衛鞅見過麵。
    衛鞅如同隱士一般窩居在自己府中，渾不問世事。
    次年的三月。
    正是草長鶯飛，春暖花開時節，啟耕大典後就是官員們極為重視的一年之始的“春朝”。前一夜景監特意給予衛鞅送來份“禮物”，衛鞅接過他自懷中取出的竹板，見板上是“明朝庭爭”四個字，忍不住拊掌笑道：“好一個‘啟耕’大典啊。”
    “鞅兄蟄伏一冬，冷清否？”景監笑問。
    “秦公令我養精蓄銳呢，怎會冷清？”衛鞅語氣輕鬆。
    景監眼光一閃，“知秦公者，唯鞅兄也。”
    衛鞅循著他的語氣笑道：“知衛鞅者，唯秦公也。”
    “虧我為鞅兄鞍前馬後地懸著心，這才剛起頭呢，鞅兄就把我擱一邊啦。”景監促狹地一笑。
    衛鞅知他隻為打趣，故搖頭笑笑並不理會。
    第二天的政議堂。
    陸續而來的朝臣們都對大堂中央國君長案下安設的另一張書案頗感好奇，幾位老臣都沒坐，還有誰能如此尊貴？這時，隻聞內侍高聲道：“客卿大人到——”聲音由遠至近傳來，就見櫟陽將軍車英戎裝肅立於門口，其後緊跟著的是兩排威武整齊的甲士，眾人一驚之後哄聲大起。
    哪個客卿有如此大的陣仗？再一想，除了新拜的客卿衛鞅，還有哪個？果然，衛鞅頭戴白玉冠，一身清爽地從容步入大堂，內侍親引其在那處尊貴的位置上坐下。一時朝臣們麵麵相覷，遽然變色。
    隨著秦孝公步入政議堂，場麵才安靜下來。
    在秦公道出秦國變法之必須之緊迫，在衛鞅直斥秦國之舊製弊端後，這新年的第一次早朝之上開始了一場激烈的論辯。
    以甘龍為首的被架空權力的老臣們對衛鞅的直陳很不以為然甚而拍桌大怒，場麵一度劍拔弩張，唯衛鞅始終自製冷靜，他的義正嚴詞和辛辣坦率如出鞘的利劍令所有人都不得不直視秦國岌岌可危的現狀，卻在意識到之後更為惱羞成怒。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後是左庶長贏虔第一個站出來應和衛鞅的政見，也打破了堂上勢如水火的僵局，此人既是國君的庶長，又是三軍之統帥，性格暴烈的贏虔在朝中頗有威望，實力亦不容小覷，如此才使得局勢有了逆轉。
    最後，決議通過，秦公宣布秦國變法在即。
    秦孝公雖然一直高坐堂上保持緘默，但所有人心知肚明，這一切都在國君的掌控之中，此時贏渠梁步下台階，來到政議堂大柱後麵的石碑前，眾臣看著他凝重的神色，亦趨步到石碑前站定，但見矗立的大碑上兩個血紅大字赫然入目——國恥！這就是當日秦公斷指血誓立下的“國恥碑”，一時堂內肅然，鴉雀無聲。
    秦孝公指著那碑沉聲道：“贏渠梁在此國恥碑前立誓，今決心變法，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地不容！”那話語一字字如千斤重擊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眾人齊誦：同心變法！洗刷國恥！回聲在政議堂上空往複盤旋。
    秦孝公道：“自今日起，本公拜衛鞅為左庶長，推行變法，贏虔改任上將軍。”言畢，他躬身將左庶長大印親捧與衛鞅，衛鞅亦躬身恭敬地接過，高聲道：“衛鞅受君上重托，當舍生忘死，推行變法。秦國不強，誓不罷休。”二人皆滿麵肅穆，傾刻間眾臣附和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是夜。
    秦孝公留衛鞅在國府商議事務。
    書房內添了新的炭爐，火燒得很旺，一走入就覺得暖意融融。
    衛鞅告之秦公他打算重新繪製一張秦國的地形地貌圖，贏渠梁聞言大表讚同，“原早有此心思，隻是秦國山川偏僻，如想繪製詳盡的新圖須些時日啊。”衛鞅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說來，二人將舊圖鋪在案上邊看邊說又是好一番長談。
    許是書房內溫度漸升，衛鞅的鬢角滲出了微汗，贏渠梁側頭見了便抬袖替他拭去，衛鞅此時正低頭看圖，遂隻是下意識地抬了抬眼，贏渠梁看著他側麵忽閃的長睫，笑道：“先生熱嗎？要不要除下外袍？”衛鞅依言脫了白袍，露出內裏一件窄腰寬袖的象牙色長衫，二人便接著商議。
    衛鞅起身告辭時外麵下起了雨，贏渠梁似隨口道：“風雨頗大，仆人們來去也不便宜，先生就在這裏歇息一晚如何？”衛鞅想了想，道：“不會擾了君上？”贏渠梁輕快地笑了一聲，道：“先生也看到了，我這裏清寂得很呢，你我君臣抵足而眠又有何妨？”說著便揚聲喚黑伯著手安排鋪蓋。
    這一夜，屋外春雨纏綿，屋內贏渠梁聽著衛鞅綿長的呼吸聲無法入睡，直至天快亮時方胡亂合了眼。
    第二日，衛鞅才盥洗畢就見贏渠梁從外大步走了進來，衛鞅之前已經聽黑伯說起君上一早就到庭院練劍去了，故忙拱手道：“衛鞅比君上還晚起，真是失禮。”贏渠梁一擺手笑道：“哪來恁多禮數？先生可莫要學那些個腐儒啊。”衛鞅聽了亦笑起來。
    贏渠梁說日後得了閑定要和衛鞅切磋一下劍術，二人又談笑了幾句，贏渠梁道：“變法第一步很要緊，要樹立威儀還要易懂易行……”衛鞅皆一一應允，末了贏渠梁卻輕聲道：“秦國的左庶長大人也要注意休息，要養足好精神啊。”衛鞅本是在認真地聽他說，聞此語頷首畢繼而一愣，贏渠梁哈哈大笑，而後著人駕車送衛鞅離開了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