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茶 九.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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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白衣男子好似忽然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個雪夜。
那一天和平常的每一個夜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如若那天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僅僅隻是深冬一個寒冷而黑暗的夜,後半夜還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那一天,長姐深夜領著他出門,不過是因為他一直吵著要吃離家不遠處仍未收攤的鋪子裏所賣的桂花糕。即使是深夜,長姐也沒有責備他貪吃,而是一直帶著溫溫柔柔的笑容,一路領著他離開了家,在小巷中穿行著,尋找著那最後一家仍在賣桂花糕的鋪子。
但當他們買完了桂花糕,回身向來時的小巷走去時,長姐卻皺著眉停了下來,蹲下身撫摸腳下青石板的縫隙,又湊在鼻端下聞了一下,忽而臉色變了。
他看著長姐忽然蒼白下來的臉色,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卻不敢開口問,隻是有些害怕的抓緊了長姐雪白的披風。
身穿著雪白狐裘的白衣女子看見幼弟臉上的擔憂神情,剛想要開口安慰,耳邊就響起了金石交接的響聲,一群黑衣人幾乎是在瞬間就將這兩人團團圍住,手中的劍反射著的是森冷的寒光。站在原地的白衣女子不著痕跡的將幼弟護在自己身後,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他不知道這場殺戮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場殺戮,他手上的桂花糕還散發著好聞的馨香味道,和平時一樣軟糯香甜。
隻是,已經染上了長姐的血。
小的時候,他很頑皮,既不愛讀書也不愛學劍。隻因他是家中最幼小的孩子,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受到什麼極重的訓斥,家中的父母和所有兄姊隻要是在外邊看到什麼好吃好玩的東西,總是第一個拿回來給他。
而在那一個深冬的晚上,他卻隻有拿著長姐臨死前交給他的斷劍一路在幽州的小巷中奔跑,躲避無處不在的追兵。
在那個時刻,刻骨的仇恨和瘋狂淹沒了他的神誌,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仍是一個九歲的孩童,也忘了自己沒有絲毫內力,隻是發狂一般的拿著劍對著那些被長姐打傷的黑衣人又砍又殺,一點都不思考自己身上越來越多的傷痕。
月上中天,他顫抖的手幾乎已經握不住劍,眼神也早已經開始渙散,但他還是努力的回頭看了看躺在血泊裏已經失去呼吸的長姐,用短劍支撐著自己,一步一步向小巷前的邵府走去,腦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氣力已經用盡,而家人,大概也已經和長姐是一樣的下場。
但仍然不甘心。
等到他吃力的用斷劍支撐著身體,走到邵府門前時,他的眼前幾乎已經是一片黑暗。濃濃的血腥味從鼻端傳來,他卻忽然吃吃的笑出聲來。
那笑容中,是無盡的茫然與疲倦。
想必,自己也快要去見父母兄姐了罷。隻是此時,他心中沒有害怕,隻是覺得無限悲哀,甚至連淚都流不出來。停了一停後,再次將斷劍插在青石板的縫隙裏,緩慢的站起身來。
死去。
他跌跌撞撞的走著,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向哪裏走,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裏,不知道身後有沒有追兵,更不在意自己會不會下一刻就被人殺死。
直到一道白影,忽然在他眼前停駐。
他坐在黑暗裏,在那一瞬間好似忽然看見了長姐伸出來的那一隻白皙優美的手,不禁下意識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個人的手。
卻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
“你還活著……”那個聲音這樣說著,然後將什麼東西披在了他的身上。
好溫暖。
那並不是長姐,長姐已經死了。
在他的眼前,被別人殺死。
他覺得好似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慢慢的站起身來。同時抬頭模糊的看見了那道白影漸漸遠去,想伸出手去,卻終究沒有。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在那一刻,好像什麼都不再重要。
死去。
沒想到的是,僅僅不過一小會的時間,那道白影又再次回轉,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顧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幫他向城外逃去。
雪花從蒼藍色的天空中墜落下來,落在他的肩上,發上,凝成一滴滴的露水。
要向哪裏逃?
要向哪裏逃,才能逃脫這源源不斷傳來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
要向哪裏逃,才能逃脫這源源不絕的絕望,和這走不盡的絕路?
他似乎微笑了,又似乎沒有笑。
其實沒有差別。
死去。
他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清楚走了多長時間,隻是雪花飄落的越來越急,風也越來越大。他已經沒有絲毫力氣,幾乎是將自己身體的全部力量都掛在了身邊人身上,無論走到哪裏已經不在意。
似乎走到一片蔥鬱的樹林時,他劇烈搖晃了一下,漸漸軟倒了下去,那個扶著他的人讓他靠在樹上,似乎說了什麼。
他已經聽不清楚,隻是在那道白影漸漸遠去的時候,徒勞地伸出手。
明明知道,即使伸出手,也依然什麼都抓不住。
他沉沉的跌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身體已經沒有知覺,他隻是憑著同樣模糊不清的意識一點一點挪動身體,在地上拖出一條蜿蜒的血痕。
長姐,你說,要往哪裏去?
當他看見水麵上清亮耀眼的光芒時,終於再次昏了過去。
那個時刻,好似僅僅隻有一瞬,又好似已經過了千年萬年。
他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死亡,因為已然見過無數次。
可是他此刻茫茫然的想著,為什麼會這麼痛?
會死的人又不是我,為什麼我會這麼痛?
青衣女子溫柔的微笑仍在眼前,隱隱和當年長姐慘死時眉目中依然帶有的溫柔繾綣重疊在了一起。一樣美麗,一樣觸目傾心。
他已然來不及思考,就已經隨著青衣女子躍下了懸崖。
莫問崖。
剛開始學劍的時候,他就跳過這崖無數回。
無一例外,雖然一次比一次下來的狀況好一些,還沒有一次是毫發無傷的。
有一次他問站在身邊的師父,這崖是不是根本就不可能跳下去毫發無傷?
那個時候,白衣老者卻隻是輕歎著回答道,說他仍未悟透逍遙劍的真諦,所以做不到毫發無傷,心明如鏡。
逍遙劍,不就是和師父說的一樣,如同天地般無情麼。
是的,師父也沒有說錯。
他忘不掉。
直到如今,他隻要看到有人在麵前死去,就好似能聞到那一天深夜傳來的血腥味,和那甜甜的桂花糕氣味。
醒不過來的夢魘。
他忘記了要怎麼活下去,然後活了下去。
活下去。
那天晚上,長姐緊緊的抱住他,用自己將死的身軀去阻擋也許會落在他身上的刀光箭雨,在他的耳邊反反複複低喃著這一句話。
他終於活了下來,但除了師父之外,便再也不肯讓別人靠近。
直到那道白影,再次突然地出現在眼前。
當年一別,他曾經有過想要尋找她的念頭。可是天地如此寬闊,要到哪裏才能尋到她?又要用多大的勇氣,目光才能衝破那重重的血霧,落在她的眼中?
他竟不敢想。
不必得到,隻要看著便好。
有時他也在心底嘲笑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就如同本以為永遠是黑暗的沉沉天幕裏,忽然出現了皎潔無暇的月亮,那一刻他想要抓住的不是那月光,而要的是那明月。
那一天被圍攻是意料中的事情,可沒有想到,他們會將她也抓來。
本來平如湖麵的心境,一石激起了千層浪,蕩起圈圈的漣漪。
即使已然習武多年,即使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有力量的孩童,卻依然……保護不了想要保護的人。
他看著被踢倒在牆角,一動不動的人,幾乎就在那一刻,眼中又彌漫起了濃重的血霧。
既然這樣,索性就遠一些。
或許,剛開始的時候,你就不應該向我伸出手。
風回蕩在空空的山穀裏,響起嗚嗚的回聲,強烈的劍氣就在同時在一瞬間掃過山崖上盛開著的小野花,激蕩著崖邊樹木的枝葉嘩嘩作響。
七彩的劍光,在寬闊的湖麵上蕩漾開來。
白衣老者俯首看著大麵積綻開的劍光,不由滿意的微笑道:“不錯不錯,很有老夫當年的風采。這逍遙劍境,也算是初有小成了。”說著,抬起頭來,看見從頭上掠過的白鳥,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
“從此以後,希望你這傻小子,再不要鑽牛角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