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十年
    瀞國皇宮碧姬閣
    玄色朝服的男子低頭對懷中的女子說著什麼，引來其一陣笑聲，兩個少年在門外探頭探腦，男子發現後衝他們招了招手，二人興衝衝地跑過去，向男子請了安後問女子：“娘娘，今日又如何？”
    女子掩麵笑笑：“今天倒真有些分不出來。”兩少年得意地仰頭，還未來得及露出笑容，便又聽她說道，“左邊是寒兒，右邊是泠兒。”
    “嘖。”亦寒不耐地踹了一下腳邊的草。
    亦泠安慰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對女子說道：“娘娘真厲害，每次都能把我們認出來。”
    “是啊，”男子摟住女子，“我是認不出的，扇慈把他們生得一模一樣。不愧是我的爾朱，眼光較常人就是獨到。”
    爾朱撥開男子的手，轉身替他理了理衣襟：“快去上朝吧，時辰不早了。”
    看到父皇離開後，兩個孩子便圍著爾朱同她講起來近兩日的事情，十八先生那個死人臉讓他們倆在太陽底下紮馬步紮了兩個時辰啦，罵了亦寒誇了亦泠啦，罰亦寒抄十八先生編纂的《國本》十八遍啦，禦膳房的膳食越來越不能吃了，十八先生自帶的食盒裏有好多好吃的，結果他們偷拿未果之類的。
    ——就像同母親撒嬌的孩子一般。
    “所以說啊，皇宮裏真的很無趣，”亦寒趴在桌上，“哪像宮外……”自知失言，亦寒忙閉嘴。
    “宮外？”爾朱眯了眯眼，看向亦泠，“你們又私自出去了？”
    “是我帶他出去的。”亦寒挺身而出——也就隻有在認錯的時候他最有哥哥的樣子。
    爾朱拍了一下亦泠的額頭：“若叫你們父皇知道了，定會狠狠罵你們一頓。”
    “他才不會，”亦寒眼神黯淡下來，“他隻會跟十八先生說‘他們兩個就交給你管教了’。”
    爾朱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你們父皇其實是關心你們的”，這句話這些年他們也聽膩了，明眼人都看得出子攸除了政事之外，對什麼都不上心：“對了，我做了家鄉的黃葉糕，要不要嚐嚐？”
    “好啊！”亦寒答道。
    “等等啊。”爾朱對身邊的侍女吩咐了幾句，那人便退下了，去而複返時，手中也多了一盤青黃相間的點心。
    “娘娘的家鄉在哪裏呢？”亦泠吃了一口剛端上來的糕點，問道。
    “在很遠的地方，比瀞國的邊境還要遠，”爾朱說著，眼神也隨之看向天邊，“要穿過一片沙漠，在雪山腳下，話雖這麼說，可我卻沒見過下雪，雪永遠都下在山上，小孩子不被允許靠近雪山，隻能遠遠地看著那延綿無盡的白——不要說出去哦！皇上給我的身份可是宰相大人流落在外的妹妹呢。”
    亦寒聽得忘記咬黃葉糕：“一定很美……”
    “為什麼？不是皇甫大人的妹妹就不能入宮了嗎？”亦泠皺眉。
    “詳細緣由我也不知道，不過無所謂了，你們父皇對我很好，我很滿足了。”
    “為了父皇竟然離開那麼美的地方，真傻。”亦寒嘀咕道。
    爾朱溫柔地摸摸亦寒的頭：“如果有一天寒兒也有了喜歡的人，就會理解我了。”
    “我不會讓喜歡的人離開她喜歡的地方的，”亦寒站起身來，眼神異常認真，“我會和她一起去我想去，還有她想去的地方，兩個人。”
    “啊呀，寒兒真是溫柔的孩子呢！”
    “我決定了，第一個想去的地方就是娘娘的家鄉，和亦泠一起去……”
    風入戶，門窗吱呀作響，亦寒驚醒，雙眼恢複神采。
    “又出神了，”從一堆奏折中直起身，亦寒癱在鏤空雕龍的椅子上，手背附在眼前，嘴角淺淺勾起，“啊，那個時候，我記得……”
    “皇上，夜深了。”掌燈的侍女出聲提醒。
    亦寒長歎一聲表示了然，靜默半晌，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子時剛過。”
    亦寒垂下手，雙目緊閉，就當侍女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忽聞王座上的人自言自語道：“去看看吧……”隨後起身，離開時帶落了幾本奏折。侍女一愣，忙掌燈跟上。
    “給我吧，”亦寒接過宮燈，“你在這裏值夜就好了。”
    雖說與規矩不服，但侍女也沒堅持，欠身退下了。
    從清正殿到回春堂距離並不近，但亦寒還是屏退了步輦，一個人慢慢踱了過去。連藥房守夜的侍人也沒有驚醒，他輕車熟路地走到後院的廂房中，推開門。
    “皇上？”浣奴看清來人後，收起已經拿在手中的暗器，要下床請罪。
    亦寒按住他：“免了。傷還好吧？”
    “嗯，”頓了一會兒，又道，“讓皇上費心了。”
    “你不習慣說這些，就不必勉強，”亦寒沒看他，擺弄著床頭的藥膏，“今天的事，你受苦了。”
    “沒。”
    “我來是想問你，你不認識今天那個女子吧？”
    “不認識。”
    “這樣啊，那她有什麼理由冒著砍頭的危險偷換密函呢？”
    “不清楚。”
    “浣奴，你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吧？”亦寒轉頭看他，眼中明白地流露出殺意。
    “屬下不敢。”如果不算紅凝拽著他掉眼淚的事情，不過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就好，”亦寒收斂冷意，伸手在浣奴的麵具上摩挲一番，忽然想到了什麼，“給你重新做個麵具吧？”
    “好。”
    “下次見那女子，可不能再被比下去。”亦寒忽然莫名有了鬥誌，拿起宮燈，“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嗯。”待到門口不見人，浣奴才忽然想起補了一句，“恭送皇上。”
    皇宮裏空寂無聲，偶爾一隊侍衛腳步輕盈整齊地走過，亦寒反應過來時，他並沒有走到應該回去的清正殿，而是不自覺地走到了一片斷壁殘垣之上，他俯身撫摸一塊斷石，依稀還能從曛黑之中辨出其以前的花紋，和碧姬閣的石桌石凳是一個模樣的。
    “怎麼就走這兒來了……”
    亦寒看著天邊，清冷的白月光灑下，鋪了一地的銀，就像皚皚的白雪。不知道爾朱娘娘家鄉的雪會不會比月光還白。
    ——我決定了，第一個想去的地方就是娘娘的家鄉，和亦泠一起去。
    “啊，那個時候，我記得……”亦寒伸出手，透過沾上炭灰的手指縫，看著天上不知為何竟有些刺眼的圓月，“好像狠狠地被他們兩個笑了一通的樣子。”
    ——哥哥你總是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寒兒果然還是個孩子啊，什麼都敢想。
    握拳。隔斷眼前的月光，亦寒的雙眼也隨之暗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