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沒有朋友的人
    白槿和南玉陪著燕子莫走了，三人方才坐過的地方也隻剩下三隻空酒杯和一個空酒壺。
    一個夥計走了過來，將空掉的酒杯酒壺收了，又將桌子抹了兩道，弄完之後他才滿意的離開這張桌子。
    此刻江南好的堂子裏已沒了客人。
    吃飯的客人看完方才的熱鬧便走了，而住店的客人也上了二樓歇息去了。
    一向熱鬧的堂子此刻沒了人，倒顯得頗為冷清，連掌櫃的都撐著頭在櫃台後麵打著瞌睡。
    夥計慢慢走到門口，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他用手撐著臉，望著門外那條青石板路。
    夜色朦朧，路上已沒有了人。
    辛苦了一天的人們都回到了家，享受著家的溫暖。
    夥計沒有家，也沒有家人。
    所以他從不知道回家是什麼樣的感覺。
    夥計輕輕歎口氣。
    他覺得今天的他實在是有些多愁善感。
    幹他這行的，實在是不該有這樣的感覺。
    那會使他的感覺變得遲鈍，讓他的心腸變得柔軟，讓他的刀變得不再鋒利。
    往往就是那一點的疏忽便能致命。
    在他被跟了他五年的朋友在肚子上刺了一刀之後，他便不再相信任何人。
    但他的朋友卻不知道。
    腹部並不是他的要害。
    所以他還沒死，但他的朋友卻死了。
    從那過後，他便不再有朋友。
    他怕他的朋友再給他一刀。
    夥計想著想著，又開始歎氣。
    他今年不過才二十出頭，卻像一個老頭子一樣總是在歎氣。
    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夜色之下的大街依舊沒有人影，空蕩蕩的，忽地，一個小小的身影朝著江南好的門口跑了過來。
    夥計眼睛一亮。
    他認得這個叫小葉子的乞兒。
    乞丐通常能夠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
    每天這個時候，小葉子就會來這裏，告訴他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小葉子很小。
    小小的腦袋，小小的臉。
    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腳。
    但這雙腳跑起來的時候誰也追不上。
    小葉子今年已經十四歲，但他那瘦弱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倒像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他吃的太少了。夥計想著，他十四歲的時候已經做成了第一單生意，賺了他人生裏第一筆銀子。
    小葉子很快就跑到了夥計麵前，小小的臉蛋因跑的太急而顯得紅撲撲的，他對著夥計一伸手，道：“銀子。”
    小葉子記著夥計說的話。
    他為他帶來的消息總是能夠換到一些銀子。
    夥計溫和的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會露出笑容，他問小葉子：“你餓了嗎？”
    一個乞兒總是吃不飽飯的。
    小葉子點點頭。
    夥計笑了笑，說：“那我們先吃飯好嗎？”
    小葉子用力點點頭。
    他確實餓了。
    很快，小葉子便和夥計坐到了桌邊，各種美味的菜肴像流水一樣端了上來，全是小葉子沒見過，沒吃過的。
    小葉子咽著口水，卻沒有動筷子。
    夥計輕聲道：“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小葉子實在是太過關心。
    這不是個好現象。
    小葉子依舊沒有動筷子。
    夥計問：“怎麼了？”
    小葉子說：“你不吃嗎？”
    夥計沉默了一陣，忽地拿起筷子夾了塊牛肉塞進嘴裏，用力嚼了嚼，又拿起酒杯喝了兩口酒，他大笑道：“這麼好吃的東西還有人不吃的話真是暴殄天物。”
    小葉子小小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他也跟著笑道：“你說的對！”
    小葉子拿起筷子，風卷殘雲般吃了起來。
    他吃的很快，很急，但他卻沒有噎到。
    這實在是一件神奇的事。
    夥計看著小葉子吃飽喝足之後，慢慢的問：“好吃嗎？”
    小葉子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用力點頭，他忽地對夥計說：“我覺得你實在是不像是一個夥計。”
    夥計笑了笑，說：“那你說我像什麼？”
    小葉子笑道：“像殺手。”
    夥計微笑著，他在聽小葉子說話。
    小葉子繼續說：“但你這樣的人實在是做不成殺手。”
    夥計笑了笑。
    小葉子小小的臉上竟也露出了大人一般的神色：“你這樣的人去做殺手，隻怕老早就沒命了。”
    夥計笑著問：“那什麼樣的人才像是一個殺手？”
    小葉子道：“剛才你叫我去跟蹤的那個白衣少年就很像。”
    夥計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是一個殺手？”
    小葉子道：“因為你還有朋友！”
    夥計臉色一僵，很快笑道：“我哪有什麼朋友。”
    小葉子忽地生氣道：“你怎麼沒有朋友！”
    他的聲音可真大。
    誰能想到小葉子的聲音居然有這麼大！
    小葉子大聲道：“我就是你的朋友！”
    夥計愣了愣，他忽地不做聲了，他一把扯住小葉子的手往門裏走去。
    小葉子不禁嚇壞了，抖著聲問：“我們要去哪裏？”
    夥計笑了笑：“去見一個人。”
    小葉子快步跟著夥計走，喘著氣問：“他是什麼人？”
    夥計道：“我們的老板。”
    小葉子愣了愣，說：“為什麼我要去見他？”
    夥計的聲音柔和幾分，他輕輕的說：“因為我們是朋友。”
    小葉子忽地不再說話。
    他眼中浮現出幾分別人瞧不清、看不明白的神色，很快便歸於沉寂。
    夥計拉著小葉子走進江南好的後院，過了回廊，穿過月門，最後在一間屋子前停下。
    屋子裏亮著燈。
    有人。
    夥計上前敲門，很快裏麵便傳出一陣溫和的笑聲：“你總算來了。”
    夥計道：“我來了。”
    他推開門，拉著小葉子走了進去，窗邊一個人背對兩人而坐，他的聲音充滿笑意，他在問夥計：“你帶了一個人來？”
    他就是夥計口中的老板，聽他的聲音還十分年輕。
    夥計點頭：“他是我的朋友。”
    老板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會有朋友。”
    夥計也跟著笑了：“我也想不到。”
    但他確實有了一個朋友。
    夥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更加柔軟。
    小葉子眨眼大大的眼睛四處打量了一陣，他忽地聽見老板說：“你帶他來應該不隻是告訴我你有朋友了這件事吧？”
    夥計點頭道：“當然不是。從他嘴裏，你可以知道很多事。”
    老板便問小葉子：“高大刀是不是已經死了？”
    小葉子忽然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立刻大聲道：“是，他已經死了！”
    老板笑道：“是狄青麟殺的？”
    小葉子愣了愣，老板點醒他道：“狄青麟就是那個白衣少年。”
    小葉子連忙搖頭，道：“不是。”
    “哦？”老板似乎吃了一驚，很快又笑道：“不是狄青麟，那還有誰？”
    “是瞎子！”小葉子想起剛才那一幕，身子抖了起來，他的聲音發著顫：“是一個瞎子殺的！”
    老板道：“瞎子？”
    小葉子肯定的說：“嗯！是一個瞎子！”
    老板靜了一會兒，忽地問：“是不是一個拄著青竹杖，掛著一麵銅鑼，賣卜的瞎子？”
    小葉子瞪大眼睛，實在是不明白為何老板會知道。
    他難道有千裏眼順風耳不成？
    老板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那個瞎子是誰？”
    小葉子搖頭，道：“不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
    小葉子禁不住想問：“他們是什麼關係？”
    老板卻反問他：“一個瞎子和一個劍客有什麼關係？”
    小葉子訥訥不語。
    他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板又笑了笑，問：“你覺得他們是什麼關係？”
    小葉子想了想，說：“朋友。”
    老板道：“哦？為什麼這麼說？”
    小葉子搖搖頭，道：“因為那個瞎子拿了一個帖子交給他，而他也收下了，所以我想，他們也許是朋友。”
    老板忽地大笑道：“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小葉子漲紅了臉。
    他覺得老板簡直有病。
    老板收了笑，道：“狄青麟怎麼會有朋友。”
    小葉子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老板又笑出聲來：“一個沒有朋友的人怎麼可能會有朋友。”
    小葉子已經想趕快離開這裏了。
    他實在是受不了這個老板。
    好在下一刻，老板就說：“你們可以走了。”
    小葉子便和夥計退了出去。
    小葉子拍著胸口，心有餘悸的說：“想不到你的老板竟然這麼年輕。”
    夥計笑了笑，道：“我們該走了。”
    他說著話，已先一步邁出了步子。
    小葉子跟在他的身後，一雙眼睛裏閃著光。
    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葉子的手裏已多了一把閃著寒光的刀。
    他和夥計的距離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把這個刀刺進夥計的身體裏，但他還沒有這麼做，夥計就不見了。
    他聽見夥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怎麼還不下手？”
    小葉子頭還沒有轉過去，身體裏已多了一樣東西。
    一把刀。
    一把鋒利的刀從他的背後刺了進去。
    很快，他便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叮的一聲，他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夥計看著小葉子的屍體，歎了口氣。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死？”
    不知何時，老板已走了過來，站到了夥計身邊
    夥計搖搖頭，道：“不知道。”
    那人道：“你把他衣服脫下來看看。”
    夥計照做了，然後又聽見了那人的聲音：“他已不是一個小孩子。”
    無論誰看見小葉子的身體，都不會再認為他是一個孩子。
    他一開始想不通為何小葉子會死，現在他卻明白了。
    因為一條龍。
    一條青龍。
    夥計替小葉子穿好衣服，站起身歎了口氣。
    他在為小葉子歎氣，還在為自己歎氣。
    他又成了一個沒有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