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了看這店裏的鍾，時針已經指向了八和九中間，時間不早了，何方怕是要到了，可別讓他等急了才好。
    小包子見狀，頗為善解人意地道：“哥哥先去吧，小秋一會自己回去，不用擔心。”
    林默點頭。
    走了兩步，隻聽得小包子在身後叫道，“哥哥，路上小心，早點回來。”他回過頭去，神情一陣恍惚。記憶中，那站在房門口的小小身影與眼前這孩子重疊在了一起。
    “哥哥，路上小心，一定要早點回來哦。”林悠歡快地叫道。
    “好，哥哥回來給你帶可愛的娃娃。”那時的自己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十五歲，他比她高了一頭，大三歲，但似乎，她已經很懂事了。她告訴他，她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娃娃了，那氣鼓鼓的模樣，現在他都還記憶猶新。
    然而，再次相見的時候，她躺在病床上，瘦骨如柴，甲醛的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那原本喜歡歡笑的容顏，卻連夢中都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對著揮著手的孩子露出了一個笑容。
    “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海浪拍打在岸邊的沙石上發出嘩嘩的聲響，風有些大，碼頭上星星零零地站著幾個人，看樣子大都是來接人的的模樣。
    林默來到碼頭的時候，正巧遇見一艘輪渡從行駛靠岸。
    在船的圍欄旁，林默看見了身著黑色大衣的何方。他手中提著隻考究的箱子，頭上戴著一頂這個時代年輕男子門都非常流行戴著的灰色帽子。
    顯然，他也看到了站在岸邊的林默。一靠岸，他就走上前來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怎麼樣，有沒有想方大哥？”何方笑著問道，語氣熟絡，然而林默卻發現他的動作有一絲僵硬，這實在即使是跟蹤他被甩掉之後，也不曾出現過的。
    林默心底閃過一絲異樣。他伸出手去接過了箱子，微微笑著道：“當然想。”
    這股異樣的神情很快被他何方壓了下去，他不知發現了什麼，看著他的臉，露出玩味的笑容，“又和人打架了？”
    林默搖頭，笑道：“我看起來像是那麼不安分的人嗎？”
    “這可不好說。”何方的目光中帶著幾分揶揄。
    看著何方明顯帶著玩笑意味的話語，林默心底的異樣感稍稍平和了下來。
    “這疤痕還挺有型的。”何方笑道。
    林默想起小秋的話，嘴角抽搐，是挺有型的，要不然，哪來的那傳說中的‘男人味’？
    “咦？”何方忽然湊近了，伸手想要碰他的臉，“我怎麼越看越覺得有些奇怪。”
    林默失笑，“前幾天不小心劃傷了。今兒個碰見六小姐，她又給加上了一道。”
    “六小姐？”何方啞然，“六小姐竟會做出這種事？”何方有些納悶了。這六小姐見人似乎都是連話都不敢說，從他到府裏來，見過這六小姐的次數並不少，但每次都看著他遠遠地躲著，說話的次數連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實在不像會這般與人親近的人。
    “畢竟是小孩子嘛，總會有些頑皮的。”林默笑道。小秋平時在別人麵前，仍舊是一副怕生的模樣，然而見著他，卻並不掩飾，竟是讓他覺得活潑天真，倒是個可愛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想和這孩子好好相處下去。這個和小悠一樣可愛而懂事的小包子，仿佛讓他又回到了那時候，和小悠一起的時光。
    沉默了半響，何方開口說道：“其實六小姐也挺苦的。”
    他的臉上凝重的神色，竟讓林默覺得一陣不適。何方這樣的神色，是他未曾見過的。是，是挺苦的，即使梁北繁、梁浩許、梁雲鵬這些他見過麵的梁家公子沒有一個人能好到哪去，更何況是連自己母親都不曾留意過的梁府小姐呢？
    他其實能夠想得明白。六小姐雖是大太太所出，可那大太太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處處算計，更別提這似乎沒什麼利用價值的女兒了。出生在這梁府，雖衣食無憂，卻得不到父母的愛護，大抵也是因為如此小秋才會變成這麼個怕生的性子吧。
    是的，每個小小的孩子心中，都希望能夠得到自己的父母的愛護，而他也曾經是如此。
    縱使父親每次喝得爛醉，縱使他狠狠地打著自己和小秋，自己內心深入恐怕也是無時無刻不盼望著希望父親能夠好起來的吧。可是，在那個人將他們趕出家門的那一個，這個期盼就注定落空了。
    何方僅僅說到這裏，便沒有再說下去。這樣的事情，在這樣的府邸並不少見，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實。縱使是在這生活底層的貧民，也不見得過得有多安穩。
    他們整日為著漲起來的柴米油鹽而操心，為著今日結出來的蠶繭能不能賣一個好價錢而傷神，為著辛辛苦苦重出來的莊家能否有一個好的收成而提心吊膽，為了這一季地主能不能少收幾擔糧食而懷有希冀。然而，他們一次次的希望，卻又一次次的失去希望。於是，他們漸漸麻木，漸漸不再抱有期望，漸漸在這殘酷的現實世界中死心，漸漸認定了自己縱使如何努力工作，都不可能填飽肚子的命。
    這樣的事情，是多麼可悲，卻又是多麼現實。
    林默伸手攔下了輛黃包車，看著拉車的人麵黃肌瘦的模樣，卻是連做上去都不忍。
    可是，這中華民國萬千百姓，又究竟該由誰來救贖呢？
    那五色的旗幟仍在空中飄揚，而他的心，確如這天空一般陰沉。
    天空陰沉密布，遠處烏雲翻滾，頃刻間，如豆大的雨滴隻刷刷地打在雨棚之上。
    林默回過神去，正與提醒何方，卻見得他衣服心緒不寧的模樣。滿心的哀慮似乎都糾結在了那擰起的眉毛之中。不知此刻，這人是否和自己都懷有相同的心情？
    林默望天。
    雨水在從車棚的前沿滴落，沾濕了他的衣角，然而，他仿若渾然察覺不到一般，隻是靜靜地仰望著天空。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會持續多久，然而，這眼前的黑暗，似乎沒有盡頭。
    接下來幾日，林默又回到了往常的生活軌跡之中。
    與梁北繁的關係終於冰雪消融，林默也樂得整日往那跑。那桌麵的點心和茶水似乎每次都備得準時，仿佛就等著他去一般。
    由於來這府上來的匆忙，他並沒有多備置些東西，隨身帶著的書也都早已看了不知多少遍。而梁北繁這裏有個一個大大的書房，從中華上下五千年曆史到各個國家的遊記見聞，大多是從國外翻譯過來的書。
    在這個時代，這些書簡直是小之又少，更別說像梁北繁書房這般齊全了，於是林默也樂得整日泡在這裏。
    自從他經常來這裏後，梁北繁似乎出了吃飯之外，連出門的時間都上少了不少。大多數時候，不是在溫習之前的功課，就是陪他一起呆在書房。
    天氣也逐漸放得的晴朗起來，有時候在外麵曬曬太陽，聽聽回聲機中唱片悠揚而婉轉的歌聲，實在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兩人又回來了以前的相處模式。梁北繁句句調侃，林默見招拆招，氣氛相當和睦。
    “少爺，李德大哥，茶溫了，要端上來麼？”樓下，梁安略帶少年的沙啞嗓音傳來。
    “端上來吧。”梁北繁道。
    “我的牛奶呢？”林默隨口問道。
    梁安端著茶盞上來，將茶杯放在了梁北繁身前的小茶桌上，滿臉無可奈何地道：“李德大哥，你也知道近日南方那邊形勢也不好，牛乳的供應商基本都關了門，隻剩下有些商店還庫存著乳粉，可那些大都是給剛出生的小孩子準備的。”
    乳粉調和的味道不正宗，就像是兌了水的牛奶一樣，林默皺了皺眉頭。
    “你都多大了，還離不開牛奶，我是不是該考慮給你雇個奶娘？”梁北繁從功課堆中抬起頭來，調侃道。
    林默抓了抓臉。這習慣，還是以前在家中養成的。後來在軍中，習慣倒是改掉了。然而這幾日在這兒，整天都準備著溫牛乳，近日不見道真有些不太適應。
    梁北繁見他被囧到了，笑著轉頭對梁安道：“下次在家養頭乳牛。”語氣裏帶著說不出的愉悅感。
    “。。。。。。”不知怎麼地，他突然有種被包養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