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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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裏的小時候,母親總是逼著自己練鋼琴。
“這種事情是女生才幹的,他一個男生瞎摻和什麼呀。”買鋼琴的時候,父親有些不滿地朝著母親抱怨。
“就是因為他是男孩子,所以才要練一點樂器熏陶熏陶,整天在外麵野來野去像什麼個樣子!”母親理直氣壯得很。
再接著,就是我每天暗無天日的時間了。
一本本算不上厚卻十分沉重的書總是占據著那麼一塊不大的地方,總是那麼礙眼,不管我怎麼努力,老師總會從我的動作中找出點什麼不大不小的毛病,然後一條尺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有那麼一段時間,手背總是紅得心驚肉跳。我甚至暗暗期待著有那麼一天老師會一不小心把我手背上的那一層薄薄的皮膚打破,看著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我就會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逃避每天不得不麵對的兩個滿滿當當的小時。
但是那樣的好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老師好像對於打手這門技藝有著相當高的熟練程度,總是讓力度保持在那麼一個微妙的臨界點,總是保持著那讓我痛不欲生的力度。
後來又是各種各樣的考試和比賽,為了哪個混蛋規定的少的可憐的加分。我不得不一整年都練習著同樣的幾首曲子,不厭其煩地從原本就惡俗的不能再惡俗的音符中剔除自己的感情,加入年年回回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套路。
好痛苦,可是我沒法反抗,我知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成了那個有些懦弱的影子。
我從來都不敢像其他人那樣勇敢地將手上的曲譜撕成碎片扔得滿地都是,也不敢在放學後勇敢地逃掉那兩個小時枯燥的練習時間——老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父母的視線一刻不離地黏附在我的背後。
但是有那麼一天,我再也忍不住內心中那些即將噴薄而出的憤怒和煩躁,終於拿起了小刀。我還記得那是一把紅色的美工刀,鋒利的刀刃雖然看上去細長柔弱,狠狠的一刀下去,那架鋼琴背後的一條棱就這麼被我硬生生削掉了——反正除了我之外誰也不會去看那樣的一個地方。
我轉身準備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趕快離開,將小刀藏到某個落滿灰塵的角落,一隻手卻輕輕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的確是被嚇了一跳,那是一個膚色如象牙般潔白的人,骨節分明的手正微微顫抖地捂著額頭,透過有些長度的黑發可以看到殷紅的鮮血順著皮膚汩汩而下,又沿著手臂最後終於墜落到了地上。
他的雙眼清明,充滿了一種我當時還無法理解的情緒。
雙唇翕動,他那磁性高雅的聲音複述著這樣的一個短語,我知道現在仍記憶猶新——“弱者的武器”。
盡管人本來就是從幼稚走向成熟的一個過程,但人還是會因為那當初的懵懂而錯過了許多美妙的瞬間。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就和上課溜號開會睡覺的敗類同出一轍——盡管我一直是那樣的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著那樣的一類人。
我也沒有意識到一直以來他是以何種包容來默默關注著我。
盛夏,那場讓我心力交瘁的考試總算是過去,會焦急地等待成績的人永遠都隻有我的母親。我整天都是神神在在的,享受著沒有逼迫的美好生活,她卻徹徹底底地失眠了。
並且,她在給鋼琴上蠟的時候,發現了那個缺口。
我一直以來是如此幼稚,正在腦中仔細思考著要如何才能把過錯推到當初搬運鋼琴的工人們身上,她用仿佛知曉一切的了然輕輕地說:“兒子,彈彈那首‘秋日私語’好嗎?”
我恍然間發現,她的眼袋竟然如此嚴重,濃濃的黑眼圈無時不刻不在顯示著這幾天以來她的疲憊。
很久之後有人和我爭論,那些努力練習卻因為沒有音樂天賦得不到大眾認可的人不是太可憐了嗎——你總是追求音樂中的那種虛無飄渺的意境又有幾個人做得到?你總是看輕那些純技巧性的彈奏者,無疑就是身為有天賦者的優越感而已!
但是那個人不會體會到那種難以遏製的想要彈上一輩子的感覺。
我這一整個下午都坐在琴凳上,一首一首地彈著過去十年中那些讓我痛苦不堪現在卻沒有芥蒂的曲子。母親就坐在身旁,默契地為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曲譜。多少年前,在我剛剛開始學習的時候,她總是拿著筆一個一個音符地指下去將它們一一唱出,以此來對付小時候我的懶惰和無賴。
他透過一串串音符滲透進我的情感世界,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他的身體溫潤堅硬,上麵擺放著的是母親帶回的相片,裏麵是我永遠也沒有機會看到的美麗景色,如夢似幻的仙境。
“你還記得嗎。”他在我的腦中溫柔地訴說著,“你母親第一次給我上蠟的時候……”
我當然記得。
我由於那幼稚的憎惡從來對你不理不問,一直以來都是她在仔仔細細地打理著一切。也不知道她是在什麼地方看到的保養方法,就買回了那瓶泛著淡雅香味的蠟油。那天我在學校劃掉了枯燥無味的又一個普通日程,回到家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煥然一新的你。
我掀開蓋子,那淡淡的香味就湧入我的鼻腔。前幾天縫隙裏殘留的灰塵連殘影也看不到,黑白分明的琴鍵第一次如此閃亮。我伸出手去按響第一個音符,沒等尾音消失,手就因為琴鍵的光滑整個砸在了鍵盤上,發出了好大的一聲響。
“她不知道琴鍵是不能上蠟的。”我輕輕地笑了,想到她佝僂著身子一點點地擦拭著這一百零八個琴鍵時的背影,眼角微微泛起了酸澀感。
“那時你還發了一頓火。”他提醒道。
我記得,當我發現琴鍵滑得站也站不住時,內心的興奮無以複加,今天終於不用再去碰那塊木頭了。
“媽!你是怎麼弄的啊!琴鍵怎麼這麼滑,我手都站不住!算了!我今天不練了!”
她之後又彎著腰用帕子一點點地把琴鍵上的蠟擦掉,當最後一個琴鍵幹淨後,她是用多麼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在瞟到時鍾上的數字之後,又是多麼黯然地低頭離去。
現在我已經離開家,到了一個不算太遠的地方上大學,勉勉強強一周也能回一次家。
一直待在我身邊的是一把民謠吉他,硬硬的金屬琴弦讓我的左手指尖在鮮血淋漓之後生出了厚厚的繭。
我曾期待了多久的鮮血,卻是在這麼一個尷尬的時候到來。
再次摸到他的時候,左手指尖傳來的是和右手完全不同的觸感,鈍鈍的刺痛讓我在一開始有些難以下手。
我翻開《哈農》,從第一條開始每條反複五遍慢慢地彈奏下去,一點點加快節奏,享受著關節從僵硬到靈活走過的晦澀與酸痛,並且樂此不疲。
母親再也不會強迫我去練習什麼,卻總是會和那天一樣搬來一個椅子坐在我身旁聽我一首一首地彈奏下去,並且十分準確地在這頁即將結束的時候翻開下一頁新的譜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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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同學聊到觸手猴,他是相當的義憤填膺:“如果一個人那麼努力地練習卻因為天賦的原因不被人們認可,那不就是太不公平了嗎!”
純技巧性的演奏固然華麗不忍逼視,我承認我也很喜歡Jhon5的吉他技巧,但是有些東西注定會是不公平的——更何況,這是音樂而不是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