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有些失神地望著那幢掩映在蔥蘢樹林中的新樓，隱隱約約嗅到了新鮮油漆的味道。
    “怎麼？”他也順著鬼的視線望向那座建築。目光透過層層的影子，水泥建築那原本筆直的線條有些微微的波動，散發出一股滲人的氣息，也映襯了它生物實驗樓的身份。
    不過此時此刻，太陽確實是耀眼得有些不解風情。
    鬼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去看看。”
    話音剛落，圖書館裏所有的影子都整整齊齊地扭過頭來，用幽幽的目光看笑話似的嘲諷地盯著他們。無數綠油油的眼睛讓他忍不住一陣發抖，伸出手去死死地拽住鬼的衣角。
    鬼拍了拍他的頭，手在他那柔軟的發絲上流連了很久：（不用管它們。）
    一隻雜毛貓劃著優美的曲線以十分高貴的姿態從書架的頂端跳到了他們跟前，用著相當慵懶和自以為優雅的聲音說：“吾輩是貓。”
    他被嚇了一跳，用難以置信地看向鬼：“一隻貓？會說話的貓？——也對，都有鬼了。”
    這番話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那隻貓的耳朵，它有些生氣地哼哼：“吾輩乃人中英才，區區說話之事當然不在話下！吾輩經過極其嚴密的推理和思考，最終認定汝等剛才的決定實屬不自量力！那盒子裏麵就連老鼠也是藍中帶紫，叫人如何下口！”
    貓的瞳孔一瞬間緊縮成一條細縫，幽幽一笑，露出了兩排有些透明的尖牙。
    鬼十分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死貓，臭書生叫你回家吃飯。”
    一個穿著藏青色和服的中年男人隨著它的話語出現在貓的身旁，他臉色蠟黃，雙眼渾濁，活脫脫一副飽受殘酷生活折磨的樣子。貓甜膩欣喜地“喵喵”叫著，從喉嚨裏發出愉悅的呼嚕聲，一轉身就跳進了男人的懷裏。
    一瞬間，原本毛茸茸的身體變得濕濕答答，雜色的貓毛緊緊地貼在它的皮膚上，隻有一雙呆滯的雙眼還散發著炯炯的光芒。水打濕了男人破舊的和服，又順著他的身體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板上。
    他一瞬間反應過來，欣喜地喊道：“你是夏目漱石！”
    男人汙濁的鏡片後麵並沒有反應，倒是鬼有些生氣人對於別的影子如此傷心，一把就把他箍到了自己的懷裏，一臉不悅地瞪著男人。
    沒有等它瞪完，一旁的牆壁就憑空出現了一個凹陷，一隻黝黑發亮的貓剝開水泥和石灰鑽了出來，胸前一大片白斑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上下浮動。它張開血紅的嘴巴，一聲又一聲淒厲的嚎哭無聲地從它的口中傳了出來。
    一盞華麗的水晶吊燈從頭頂垂下，十隻猩猩被鐵鏈牢牢地困在上麵，又在熊熊的火光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糊。一個長得像跳蛙一樣的小醜圍著吊燈興奮地奔跑，嘴裏不停地冒出“惡魔”“死有餘辜”一類的字眼。
    跑著跑著。小醜的腳被一隻瘦骨嶙峋的腿絆住，狠狠地跌了個狗啃翔。順著腿望去，一個老天使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雙翅被鏽蝕的鐵柱穿透，原本光潔的羽毛被扯得七零八落，沾滿了暗紅色的血漬。痛苦的呻吟從每個傷口中汩汩流出，被聚集在周圍的水蛭貪婪地吸入腹中。隱隱約約可以從層層疊疊的水蛭之間看到一個大概有兩百多歲的老婆婆木偶般任憑這一群沒有意識的軟體動物把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的一幹二淨。
    他的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恐懼透過皮膚傳到了鬼的身上。
    鬼溫柔地拍著他的背，安撫地說：“沒事兒的，隻不過是一群想象力過剩的作者的殘念。”
    他覺得自己之前克服恐懼的行動收效甚微，到現在看起來還真是傻得無可救藥。
    不過他到底還是和鬼一起走出了圖書館，來到了那幢還泛著油漆味的建築。就算之間沒有了影子們的幹擾，從縫隙中滲出的防腐劑氣味在溫暖的陽光中變得沉悶而陰森。
    鬼卻沒有了之前的自如，雙眼怔怔地看著微微敞開的入口，像是對著他交代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有一些重要的東西在裏麵。”
    它並沒有解釋什麼，就拉著人的手飄進了門裏。
    走道的陰暗和外麵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適應這裏有些缺損的光線。齧齒動物尿液糞便、福爾馬林和酒精的味道混在一起順著冰冷的風撲麵而來，讓人幾欲作嘔。
    隻是等他喘了口氣，鬼毫無預兆地又把他拖走，潛入隱於外界的地下室。一片濃黑占據了他的世界，隻有急救通道的標誌泛著陰森森的綠光，勉強照出了一點點地板的輪廓。
    那股福爾馬林的氣味愈發濃鬱了起來。
    還是有些不一樣了——那原本拉著他的手的影子慢慢變得充實，有了剛硬和柔軟的觸覺，在冷清的走道中，他竟聽到了耳畔的第二個心跳聲。
    一扇釘有“-101”的門出現在他們眼前，門牌號淡淡的熒光有些悲涼。那股氣味就像是一群即將享受饕餮的豺狼，肆無忌憚地奔跑嚎叫。門後就像是蟄伏著一隻巨獸，正在對門外的人虎視眈眈。
    他無法阻止一股扭頭逃開的衝動，可是鬼已經伸出它那雙蒼白修長泛著慘淡白光的手，一把把門推開了。
    用“洪水猛獸”來形容也不為過，空氣中的水蒸氣都像是被這種有機液體替代了似的，福爾馬林裹挾著他的身體硬生生地將他的眼淚從被熏得發紅的眼睛中拉扯了出來。
    “我的……”耳畔傳來了鬼的自言自語。
    被施了法似的，他看到了這裏的全貌——屍體，成堆的屍體，就像是堆垃圾一樣被一個疊一個地扔在了裝著福爾馬林的池子中。這些屍體手腕的血管都被統一地割開，麵部的縫隙都被嚴嚴實實地縫合成一條線，變成了一種千篇一律的可笑表情。
    鬼卻神經質地笑了。
    “你……”他顫抖著去摸鬼的臉，手上卻是一片濕潤。
    他看著鬼的皮膚被無形的刀刃劃開，胸骨碎末飛濺應聲而斷，血管神經順著被掀開的肋骨撕裂，原本是心髒的地方卻是空空如也，殘留著被割斷的粗壯的血管。
    卻沒有一滴血滴下，隻有滿滿的淚水。
    “他們都說我注定會死無全屍……我本來是不信的，但是這一切卻可笑地應驗了……”
    它魔障般朝著池子走去，嘴裏喃喃地說著：“殘缺了的，補全不就行了……”
    “不要……”他死死拉住鬼的身體，但是鬼的力氣卻不可思議的巨大，他就這麼被它拖著一點一點往前滑去。
    池子在眼前一點一點地放大，眼看著鬼的手就要伸進池子裏，他終於忍不住哭著大喊：“別！你要的我給你！心髒……我的，我的心髒……你拿去吧。那些人……已經去世很久了……”
    鬼機械地轉過頭，一張狼狽不堪的臉闖入了它的世界。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也是很狼狽，可是自己卻沒有今天的這麼撕心裂肺，竟是一點點地有了痛覺。
    他難以自製地顫抖，身體變得冰涼，卻還是抓著它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胸口：“我的……你拿去吧……”
    他死死地閉著雙眼，眼淚還是忍不住湧出，混合著鼻涕顯得整張臉如同一個悲劇和喜劇的交融體。
    鬼的手幽幽地劃過他的胸口，感受著因為它的這一舉動而出現的蒼白，皮膚下麵的肋骨清晰可見，它感受到了一個充滿著活力的心髒有力的跳動聲。
    “傻瓜！”
    【E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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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這一章基本上就是我上解剖課上出來的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