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洛陽城裏桃花盛放，春風輕拂，花瓣搖曳，亂紅滿地。
    就在這樣的春日裏遠征的軍隊終於回城，馬蹄聲聲揚起一片花泥，洛陽的百姓們滿心喜悅的迎接著打了勝仗的軍隊，整個洛陽城樓前的老街上頓時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而就在老街旁的酒坊二樓上，卻倚窗靜坐著一位一襲紅衣的男子，他節骨分明的手輕輕握著酒杯，目光卻專注的落在漸漸駛進城中的軍隊裏。
    “他不在。”待整個隊伍都進了城，他才微微蹙眉輕聲喃道。說完便仰頭將手中酒杯中的桃花酒一口飲盡，然後隨手丟下一塊碎銀子，便翩翩下了樓去，往著城東的方向走去。
    青石板的街道，他已經走了無數次，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走過了多少個春秋，街邊的風景如舊，不同的隻有今日紅衣男子的麵上多了一絲柔和的笑意，待看到街道盡頭的“蘇府”的時候，男子眼底越加溫柔。
    他疾步向著蘇府走了幾步，卻不想自己還沒走到蘇府門前，便被一輛馬車穩穩地擋住了去路。紅衣男子略微一皺眉，正想繞開馬車時，卻忽然聽到蘇府裏傳出一陣哭聲，緊接著便有兩個中年男女被下人扶著走了出來，待顫抖著走到了馬車前後，便悲痛的撲了上去口裏一直念著：“我的陌兒啊，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怎麼忍心讓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紅衣男子聞言，臉上的笑意瞬間凝結，一種不好的預感猛然浮上心頭。他慢慢的將自己的雙手握成拳頭，然後繞開馬車向前走了一步，這才發現敞開的馬車裏赫然停著的是一口楠木棺材。
    “蘇陌？蘇陌……死了？他怎麼就死了，我不相信。”紅衣男子愣了許久，然後猛的就扯過一個小廝開口問道。
    “二公子他戰死沙場了，公子，你是二公子的朋友麼？”小廝見紅衣男子眼裏浮起一絲悲色，有些不忍的開口道。
    紅衣男子身子驀地一晃，卻是搖了搖頭道：“不，我不相信，他說過會回來的。”紅衣男子向後退了一步，可是看著眼前那口切切實實存在的棺材，他卻覺得自己心裏驟然一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等著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卻已經爬到了馬車上，要去掀開那口棺材。
    “啊，來人啊，你要幹什麼！”蘇家當家見狀嚇得麵色一白，慌忙喊著小廝就要去把紅衣男子拉下來。
    “陌兒啊，我的陌兒啊！他都死了，你還要做什麼！我求求你積積德，不要動我兒的棺木。”蘇母大哭著就要去拉扯那紅衣男子，奈何那紅衣男子卻像聽不見一般，執意的蹲下身去就要去打開那口棺材。
    七八個小廝一擁而上想要將那紅衣男子製伏，哪知紅衣男子看起來雖柔柔弱弱，但隻是輕輕的揮了揮手，他們便被甩出了很遠，無人能夠阻止，一時間整個蘇府更是哭聲震天。
    紅衣男子微微咬了咬唇，一狠心，手指猛的一扣沿著棺材蓋一把就將蓋子掀了起來。楠木棺材發出沉悶的一陣聲響，揚起些微的飛塵，紅衣男子卻顧不得這些，探頭就向著棺木內看去，奈何入眼的隻有一具森然白骨。
    這樣的白骨怎麼可能是那個豐神俊朗的蘇陌呢？他不相信。
    他顫抖著伸出自己的左手，節骨分明的手指慢慢撫過棺材內的頭骨，熟悉的氣息順著手指傳來，紅衣男子手指微微一顫，眼中的悲色越加明顯，終是眼睛一閉長歎一聲道：“蘇陌，你騙人，你說過會活著回來的。”
    紅衣男子步履不穩的從馬車上跳下，終是不敢再去看那棺木一眼，搖搖晃晃的順著來時的路慢慢走遠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隻是覺得自己若不這樣走下去，他便會清楚地感覺得到心裏那個地方像針紮般疼痛。
    紅衣男子習慣性的走到了蘇陌以前最喜聽戲的紅樓前，剛想進去坐坐，卻不想聽得那紅樓的一幹的戲子哭著道：“奴不過是多說了一句蘇家公子已經死了，哪裏想到……哪裏想到紅妝她就一根白綾將自己吊死在了房中。”
    紅衣男子聞言腳步又是一蹌，身子險些站不穩。
    紅妝也死了麼？人的生命原來是這麼脆弱的東西麼。小時候阿娘對他說過，人和妖是不同的，人太過脆弱，接近他們受傷的隻會是他們妖類，那個時候他還小，還不懂，可是現在他卻忽然懂了。
    紅衣男子倚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輕聲呢喃道：“蘇陌，紅妝欠你的情可以用命來償，那麼我欠你的救命之恩，又該如何來報呢？”
    時光荏苒，三年已過，可是在紅衣男子的印象裏蘇陌依舊是那個站在桃花樹下把玩著一柄折扇的翩翩少年郎，那時的他說：“不若你便叫做嵐珊，可好？”
    他不過是一隻畫眉鳥兒，可是蘇陌卻待他那般的好。他曾想過若是能陪在蘇陌身邊，就算是一直是隻鳥兒有何妨？隻是現在想來原來就連那麼個願望都那般卑微。
    蘇陌應征入伍，前往邊境抗敵，走之前他對他說：“嵐珊，要你陪了我這麼久，真是抱歉，現在你自由了。”
    那個時候的他固執的不願意走，他卻低下頭對著他一笑道：“嵐珊，我會回來的，那個時候我再回來尋你。”
    他把他的那句話當真，執意不願意回到妖界而留在洛陽等他。三年，他一直默默地等著，卻不想等到戰亂平定之時，回來的卻隻是他的一具白骨。
    “蘇陌，紅妝死了，你總說她對你無意，其實她是在乎你的，隻是你卻不可能再知道了。”嵐珊緩緩舒出一口氣，這才繼續抬步向著紅樓裏走去。
    紅樓中低聲哭泣著的戲子因為嵐珊的出現而慢慢抬起頭來，闌珊見狀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們的樓主可在？”
    一陣風起，身後牆邊的桃花迎風而落，卷起淡淡的桃花香。嵐珊一襲紅衣微微搖曳，精致到秀美的麵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道：“我想為了一個人買下這座樓。”
    蘇陌，這次換我來找到你，不論你轉世成什麼樣子，不管要經曆多少時間，我都會找到你。你今世留下的遺憾，便讓我來補償你。而我會在這裏為你一直唱著一出出你最喜愛的戲文，靜候你的歸來。
    三百年後，洛陽淮水上，碧波蕩漾，一葉輕舟悠悠轉轉的信流而走，卻不想誤入了桃花深處。
    船頭處坐著兩人，一個黑衣如墨，一個紅衣似火，紅衣男子右手執著一盞白玉杯，一陣風起，桃花隨風飄落，一瓣桃花輕盈的掉落在了紅衣男子的杯中，惹得紅衣男子兀自發起了呆來。
    但見那個黑衣男子微微仰了仰頭，一雙墨藍色的眸子定定的看了看那兩岸邊的桃花，接著便回眸對著那紅衣男子輕笑一聲道：“嵐珊，這桃花你都看了三百年了，有意思麼？”
    紅衣男子不答，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清俊的麵上帶著一絲難言的惆悵。
    似乎是不喜歡嵐珊露出這樣的神情，黑衣男子換了個姿勢痞痞一笑道：“那花有那麼好看麼？不若……你來好好看看我？”
    “你有什麼好看的？”
    “那就讓爺我來好好看看你？”黑衣男子輕聲一笑，慵懶的支著下巴看著嵐珊，一雙墨藍色的眸子眸光流轉，煞是明媚。
    “青和，你什麼時候能正經一點？”嵐珊一口飲盡杯中酒，斜斜的看了一眼那黑衣男子說道。
    卻不想他的話音剛落，黑衣男子麵上的笑意卻驟然收斂，俊逸的麵上隻剩下難得的認真和嚴肅。他慢慢抬眼對上嵐珊的視線，鄭重道“喜歡你這件事情我一直很正經。”
    嵐珊聞言一怔，過了許久才淡淡一笑道：“你是不是最近缺錢，想找我借錢，這才找了個理由來誆我？”
    青和喉嚨一緊，墨藍色的眸子裏一絲悲色慢慢沉澱，過了許久這才粲然一笑道：“是啊，不知樓主能否給爺借個二五八萬呢？”
    我說喜歡你，你卻總以為我在開玩笑。嵐珊，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人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了？青和很想這樣說，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開不了口，隻能端起自己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讓酒的烈性壓製住自己喉頭的那一絲即將湧出的酸澀。
    兩人不再說話，隻是各自飲著杯中酒。
    醉漾輕舟，煙水茫茫，千裏斜陽暮。一陣風起，亂紅如雨，輕舟花間而過，嵐珊飲下壺中的最後一點酒，有些微醺的眯了眯眼睛，看著遠處的青石橋發呆。
    桃花開了一季又一季，可是他等的人究竟在哪裏？
    “蘇陌！”嵐珊忽然眸子一定，然後猛的就站起了身來，視線直盯盯的落在那遠處的青石橋上，那個人依著橋欄向著下看，依舊是一身如雪的白衣，手裏還捏著柄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橋上的石獅，映著天邊的暮光，容色俊逸而熟悉。
    青和聞言順著嵐珊的視線向著那橋上望去，可是橋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半個人影。青和慢慢收回視線對著身邊癡癡的嵐珊道：“嵐珊，你醉了，那裏……沒人。”
    “他在，我感覺的到他的氣息。”嵐珊清俊的麵上帶著柔和的笑意，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好似那天上的星辰都彙聚到了這雙眸子裏。三百年了，這是青和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笑意來，青和神色驀地一黯，隨即忽然裝作頭暈的喊道：“頭怎麼疼得厲害。”
    說完便是踩著小舟搖了搖，晃得那嵐珊站立不穩，不得不將視線從青石橋上移回落在他的身上後，青和才再次開口道：“爺既是陪你喝的酒，你好歹送爺回去再去看那人吧。”
    青和用手背靠了靠自己的額頭，就著船舷就躺了下來，一副你不管我，我就躺在這裏的表情的看著嵐珊。嵐珊微微蹙了蹙眉，卻終是歎了一口氣，彎下腰來一把扶起青和道：“走吧。”
    說完竟是完全不在意周遭的環境，足尖一點便從那小舟上消失了，青和本想借故讓嵐珊注意自己，可是現在……他從嵐珊急促的步子裏感受到的卻沒有任何滿足，隻有無限的心酸。
    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他麼？青和想問，卻開不了口，索性悶頭靠在嵐珊的肩膀上不發一言。
    嵐珊安排好青和後，便匆匆離去，可是青石橋上那人走已經沒有了蹤影，而他的修為不夠，隻能在極短的距離裏才能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嵐珊望了望天，洛陽城已經華燈初上，輕輕歎了一口氣倚著橋欄凝聲道：“蘇陌，你在哪裏？”
    晚風輕拂，淮水映著燈光，嵐珊落寞的站在橋頭，不知道該到哪裏才好，偶有路人經過定是要回頭看著他，有些姑娘甚至會羞紅了臉的一步三回頭。可是嵐珊卻完全不知，隻是定定的站在原處，看著兩岸的桃花。
    “聽聞此處有美人，我道是有美景才對。”一句帶著笑意的讚歎聲從嵐珊身後響起，嵐珊下意識的回頭，看見的便是那張朝思暮想了三百年的容顏，隻見那人很是瀟灑的將手中的折扇打開，扇麵上繪著一副風流桃花，“人麵桃花相映紅，果真是美景。”
    男子話音剛落，身邊的人便跟著輕輕一笑，嵐珊這才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道何時這青石橋邊竟已經圍了這麼多人。
    嵐珊看著男子，忽然眉眼微微一彎，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意來，一身紅衣在晚風中衣袂翩躚，一顰一笑間皆是風華，他說：“喃，你的扇麵空有一副風流桃花，我為你題詞可好？”
    男子望著嵐珊的笑意一愣，剛剛他隻看得到紅衣男子的側顏便已然驚豔，而現在他看清他如畫的麵容後，竟是已經說不清心裏究竟是什麼情緒。隻能輕笑一聲道：“是莫然的榮幸。”
    說完便將自己的扇子遞了出去，嵐珊接過折扇小心翼翼的收攏袖中，這才極為認真的對著莫然道：“嵐珊。”
    “什麼？”
    “我的名字。”
    “我記下了。”莫然笑著應道。
    就在這時幾個小廝打扮的人卻喘著氣的向著橋上奔來，口裏還直呼“世子，世子，王妃到處找你呢。”
    莫然聞言微一挑眉，隨即優雅的向著嵐珊行了一禮後，便輕甩衣袖向著那幾個小廝走去，遠遠地嵐珊還聽得到有一個小廝在說：“世子，就算你不喜歡李家小姐，至少也該去見見，免得失了禮儀。”
    莫然輕笑一聲道：“誰說的我不喜歡，本世子一向都喜歡美人。”
    話音漸遠，那個熟悉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燈火闌珊處，隻留嵐珊站在橋頭輕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