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我們一起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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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樹學會開車之後就一直開著我的車去海邊。初春的天空海天一色,隱藏著所有人的去向。海邊的礁石漆黑得冷靜,浪花冰涼熱情,重複一年年的拍岸。你知道我好喜歡大海麼?他發簡訊給我說,如果一定要死,我希望自己死在海裏麵。
那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台北市,我們肩並肩走過中山街的小玩偶街,兩旁低矮的屋簷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似的,可我們明明就是在它們的注視下接了吻。白樹靠在小巷陰暗的角落,不抬頭,低著臉不看我。那條玩偶街兩年之後就被拆掉了,細細的一條街,現在變成了悠長的商業步行街。原來是小巷的地方,變成了日本拉麵店,麵上塗了厚厚粉底的女服務員誇張地微笑著。所以我已經不能再帶你去那裏,那個地方,那個陰暗的小巷。我無法指給你看,那個地方,我曾經親吻過一個男孩;那個地方,他低下臉,覺得很恥辱,很丟臉,於是我們吻完之後,他就和我吵架了。實際上你不知道,他低聲說以後別讓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心裏並不是那麼的憤怒,也不是那麼生氣,雖然我們在吵架。我現在不知道怎麼和你說,因為那小玩偶街已經不在了,盡管我心裏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已經說不出口了。有些東西就是為了一些人的記憶才存在的,比如照片,比如書信。一九九六年,那時候我們還會寫信。
從西門町到三重,我一直來回穿梭在這裏。我不知道阿寵為什麼會要殺自己的父親,不過他現在暫時安全了,因為他被抓起來了。他還沒有到十八歲,這對他很有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看,我就差一點兒,就能殺死他了。他說自己害了自己的母親,他要是能殺了他父親就好了,可惜最後被他逃了。我知道他要被待到外島了,關於人命的時候不是送到感化院就可以的了。我從三重的看守所裏出來,就一路小跑,然後跑到三重盡頭的那條臭河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那年我二十歲,而且不是屬於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的青年。
如果可以,我知道用錢能把阿寵從監獄裏弄出來,或者他也不用送去外島,而是被關在台北的感化院。這樣我就能一個星期去看他一次。可是我沒錢,我隻能看著阿寵被送到外島,去裏麵吃苦。我沒有覺得難過,隻是有些憂愁。這樣的事情天下會發生很多,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每秒都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阿寵連青春期都沒有過,他才十六歲。但是他不會被原諒,也不會被諒解。實際上能諒解他的人隻有我。那天出庭的時候我也在場,我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看見阿寵的頭一直抬著,目視前方。他被判了十年,他聽到這個判決之後一句話都沒有說。如果他一定要說,我想他可能會說,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去阿寵的出租屋,那破舊的屋子後麵帶了一個院子。後麵有一輛關不上門的黑色桑塔納,造型像是棺材。阿寵最後和我說,留給你了,鑰匙我藏在床墊下了。我找到了鑰匙,另外還有一千塊錢,還有阿寵的出生證和他的高中結業證書。床頭還有幾隻安全套,是我和他用過的那個牌子。整間屋子已經不剩下什麼了,再過幾天房東就連床墊子都扔了。我拿走了那一千塊錢,還有阿寵的出生證畢業證。找到鑰匙,發動車子,我開走了。
我想著要去找白樹。那個時候小玩偶街還在,兩旁的老房子,有一部分是日據時代留下的。多是開了雜貨鋪,小飯館,和小酒館。我在那裏認識了很多沒到十八歲的男孩。曾經有一個愛過我,才十五歲,身上紋了紋身,站在電線杆下抽煙。看他的眼神你就知道他會打架,而且會下狠手。我和他過了一夜,然後他就跟著我,緊緊跟著我。我在常去的綠島旅館二樓往下望,看得見他在街口等我。那時候我十八歲,沒有責任心,況且我們之間,也不存在懷孕的事情——我是這樣認為的,不懷孕,沒有什麼責任,不會有人挺著大肚子叫你負責。我到鄉下躲了一個月,回來之後聽說,他在和別人打架的時候,被三重的老虎頭用刀捅死了。
天空白花花的冰冷,初春的時候陽光就是擺設。冰涼涼的空氣凝滯在風中,迎麵刮來一陣都市的味道,我聽見了車外,哪裏的音樂聲,哪裏的歌舞聲,哪裏的笑聲,叫賣聲——好像從海底火山裏暗暗湧動的岩漿,騷動不安。那時候張國榮還沒有死,我記得白樹有一張很大的很大的張國榮的海報,他洗完澡之後,赤裸裸地站在那海報前,然後和海報接吻。那時候我坐在他身後,看著千百道水珠滑過他青白的肉體。
車子繼續開,過了三重公墓,就是那條最後的河流。夕陽已經把汙染致命的河水照出了不屬於它本身的溫柔美麗。曾經它很清澈,不過那是曾經。曾經我試過去找到那個愛戀過我的十五歲男孩的幕,我知道他就被埋在了三重公墓裏。可是那裏,石碑高高低低,前赴後繼,埋著,藏著,雜亂著死去的人的後脊骨。我發現我找不到他的墓地,或許他不願意見到我。十八歲,我想,那真是一個會傷別人心的年紀。
白樹在貧民區,在棚戶區的最深處,一個拐口的地方。他抱著自己一歲的侄子,他說自己以後也要有一個孩子。我說,當然,不然就太寂寞了。我開車過去了,靠近白樹。搖下了車窗戶,他懷裏的小孩對著我叫了一聲,然後仰起胖乎乎的臉笑開花。
我問白樹,他為什麼看見我笑?
白樹說,因為你像隻猴子。
我說,你看見我怎麼不笑呢?白樹。
你來幹什麼?
白樹,阿寵被關進去了,他想殺了自己的爸爸,可是沒成功。還好他沒成功,他隻被判了十年。
我打開車門,說,白樹,我們去兜一圈。
這車是你的了嗎?
我說,嗯,是我的了。
你不管阿寵了嗎?
不會的。
白樹上了車,他把小侄子也帶上來了。我沒有意見,就像我說的,我們隻是去兜一圈。我們開車從棚戶區裏出來,然後沿著公路一直開。沿海公路是最美麗的地方,比任何景區都值得人們去。白樹的小侄子興奮地趴在車窗牆,模糊地說,舅舅,船——
就是這樣,阿寵被關進去了,十年,如果會減刑的,或許七八年。我找到了白樹,他能陪我。就像是曾經阿寵也那樣陪我似的。白樹忽然問,你也這樣開車帶著阿寵去兜風嗎?我說,我開車帶著很多人兜過風。白樹說,你去看過阿寵的母親嗎?她被阿寵爸爸打得鼻青臉腫了。我說,我沒去看過。他說你該去看看。我說,是的,我會,可是不是現在。
沿海公路旁邊,海鷗追著汽車,最後我們到了海邊。
那天白樹沒有問我喜不喜歡他。我們不常常這樣問對方,因為問了也不證明什麼。他的小侄子跑累了,就在他背上睡著了。他跟我說他也想學開車。我說我能教你。他說他學會了就不理我了。我說沒關係。他說他要一個人開到海邊,天天都來。我說你真夠閑的。他說,對,你不懂我,你很煩人。
後來天就黑了。
其實主要的故事到這裏就完了。關於那天在海邊,我們是不是說了重要的話,實際上也沒有。白樹說,其實那天你吻我的時候,我挺開心的,可是,覺得很丟臉。他的小侄子在背上睡著了。他告訴我他學會開車之後就去找份工作,可能去台南,不留在台北了。我說沒事,我們還能寫信。
然後幾個月的時間,我就一直教白樹開車。他很快就學會了,而且開得很好。再後來,車鑰匙就一直放在他那裏了。有一天他發簡訊告訴我,他希望自己死在大海裏。我以為他要自殺了,不過沒有,他去了台南,就像是他一開始說的那樣。
於是我就開始等,等他給我寫信。中間去外島看了兩次阿寵,他瘦了很多,不過看上去似乎精神了,卻不多話。外島的天氣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似的,你不知道那裏的生活,明天會怎樣。當我第三次去外島監獄看阿寵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他打碎了廁所裏的玻璃,割斷了自己的大動脈。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們告訴我,可能是,可能是——監獄裏其他罪犯想對他進行性侵犯。我想不通,阿寵在外麵的時候沒少和別人睡覺。關於這樣的事情,他從來看得很輕。他會因為這樣就死了?實際上我不知道。我看著外島的天空,才發現晴天的時候這裏也是陽光燦爛,雨天的時候這裏潮濕渾濁,與世界上任何地方無異。
我想,大概,阿寵成為一個罪犯的時候,他在那裏麵已經找不到自己能堅持的東西了。當周圍的人覺得你是一個罪犯,你就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什麼有點兒價值了。或許隻有保持一個幹淨的身子能讓他得到安慰?我不知道,如果是的話,阿寵就微妙太可憐了。我們的身子早就不怎麼幹淨了。
桑塔納就那樣隨著白樹一去不複返了,一千塊很快就花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在回到以前的零零碎碎的日子,好像我們什麼都沒有做,可是總有什麼在腦子裏,打轉。白樹總有一天會來信的,或者我總有一天會給他寫一封的。曾經他也在意過阿寵,我們三個奢望過相依為命。我會寫信告訴他,阿寵死了,感覺我們三個的生活有些冒險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