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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的時候，並沒有多大的感覺——他們告訴我，我是皇上的兒子。
    張媽指著院子裏的那些走來走去的人，告訴我說，少爺，那些人，都是你的家奴，就像是你的牲口似的。我看著走來走去的人，看著安爾，看著老安，看著趙婷，看著那些人，覺得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這些下人當成牲口。我有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活潑聰明，我騎著它，它自己就帶著我在城裏麵轉悠，它知道哪裏好玩，就帶著我去哪裏；我在它耳邊說，這兒太鬧了，咱們去清淨點的地方。於是我這頭聰明的小馬駒就帶著我去城外的清風亭，我躺在草地上，睡午覺。它自己跑到附近去吃草。小馬駒就是牲口，我喜歡它，它那一身亮麗的棗紅色，還有黑亮的眼睛和秀發一樣的鬃毛，是那樣的漂亮。可是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的那些人裏麵，有些我喜歡，有些我不喜歡；那些不喜歡的人，我覺得他們連牲口都不是。
    那麼他們是什麼呢？
    我看著拉著我的手的張媽，感覺到她手裏開始冒汗。那濕漉漉的感覺讓我討厭，我就把手從她的手裏掙脫開來。張媽意外地看著我，我卻問她，張媽，那你呢？也像牲口似的？張媽看著我，笑了笑，訕訕說道，少爺，我，當然不是了。我又問，那麼你是什麼呢？張媽道，我是你的奶媽啊，你可不要忘記啦。
    我沒有說話。我不喜歡張媽，她總是一臉討好的表情，對著我說別人的閑話，我和安爾帶著趙婷出去打鳥，回來的時候張媽就帶著神神秘秘的厭惡，對我說，少爺，你怎麼能跟那些小賤人在一起！
    我不理張媽，抬頭看著天空，燕子又在屋簷下築巢了，急急忙忙地飛來飛去。張媽大概以為我聽進去她的話了，就拉著我的手，說道，走，少爺，該給夫人請安了。張媽領著我，便向一條深邃的道，曲折而去；無論走幾遍，我都記不清這路該怎麼走，走廊深邃，高牆威嚴，假山花草，小橋流水，這看上去到處都一樣。我總是會迷路，有時候我都覺得這裏不是我的家。我不喜歡給娘請安，因為會迷路，還有就是，我懷疑那個女人不是我的娘，她從來沒有對我笑過，更沒有抱過我，也很少拉我的手，至於見麵，除了一天三次的請安之外，根本不見麵的；和娘見麵最多的，是她身邊的丫鬟，還有一直抱在她懷裏的黑貓。
    那是一件大院內最深處的宅子，靠西，麵臨著花園子裏的一簇簇杜鵑花，每當風吹過的時候，杜鵑花翻浪得像一片血紅的海。張媽把我領到了那扇朱紅色的門前，然後停下，給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才小心翼翼地在門口叫道，夫人，少爺來給您請安了。她在門口說這句話，一個人把腰彎得很低，似乎被人很痛苦的打在了肚子上一拳似的。門內很久才傳來一陣輕輕的回應，說，嗯。
    張媽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帶著我進去。我按著往常那樣，對著那個背對我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叫了一聲，娘。然後我就跪下，又說，孩兒給您請安了。女人穿著紅綠相見的錦衣，像隻金剛鸚鵡，一頭長發盤得很高，珠光寶氣的頭飾，沉甸甸地插在頭上；從她背對著我的動作看，她一定又是抱著那隻從來不叫的黑色的貓。我跪著，想，快好了。平日裏，我說完請安，她就嗯一聲，囑咐說，不要丟你爹爹的臉，張媽會把規矩都告訴你的。這時候張媽就在一邊，哈巴狗一樣的點頭，道，哎哎，哎哎。也不知道她哎什麼。
    可是今天有點不一樣。她沒有嗯，而是沉默了一陣，忽然說，你快十四歲了。
    是，娘。
    明年五月就到做生日了。
    是，娘。
    做了生日後，就不是小孩兒了。
    我沒接話。她頓了頓又說，日後該做些大人做的事情，處處小心些了。
    我一直跪著，想等她全部說完在回話。她說完這句，我們便一同沉默了。張媽在後麵捅捅我，我知道她說完了，便又磕頭，說，知道了，娘。她始終背對我們，說了聲，下去吧。張媽就帶著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