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
    嵇康在離家不遠的一家鐵匠鋪裏打鐵。
    鍾會走進鐵匠鋪子裏時，看見光著膀子的男人，揮舞著一個足足百八十斤的大鐵錘。男人精精瘦瘦，揮汗如雨。鐵錘敲打在石墩尚未成型的鐵器上，滋出一閃一閃的火花。
    還有一個人在拉風箱。
    爐膛裏火苗直竄。
    鍾會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詢問在門口歇息的老鐵匠。那人告訴他說，正在掄錘打鐵的人正是嵇康，拉風箱的人是呂安。
    有人進來了。
    嵇康抬頭看看，順帶擦擦臉上豆大的汗珠，停下手中的活兒，靜默地看著來人。
    兩人的目光對視。瞬間，鍾會的眼裏寫滿了咄咄逼人的憤怒，又好像隱隱地帶著股肅殺之氣。嵇康的眼神，空洞無一物，單調透亮，像是廓清了所有的雜質的水。
    “你……你……你就是嵇康？”鍾會問。他的話語停頓了一下，後來又接上，中間斷續的跳躍的思維，語氣中帶著一種模棱兩可的鄙夷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雜糅在一起的感情。
    老實說，鍾會在那個瞬間，其實很有點羨慕嵇康的意思。這個浮躁的甚囂塵上的社會裏，他在仕途宦海中拚命地掙紮，摸爬滾打，一門心思地往上爬，在遙遠的蜀地出生入死，以此獲得了朝廷寵臣司馬昭的青睞的時候，他從未想過世上還有另一種人，另一種跟他截然不同的人，明明飽學詩書，卻不願進入仕途，寧願鑽在山陽這個小地方專心致誌地打鐵。
    “是。閣下又是哪位？”嵇康說。
    “鍾士季，鍾會。”
    “哦，征蜀將軍？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來找我有何貴幹？”在嵇康的想象中，他們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於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心頭。
    “我……我想聽聽你對時事的看法和見解。人人都說你機巧善論，又飽學詩書，肚子裏裝著不少貨。我……就是抱著一種求知的態度，想來跟你學習學習。”
    呂安一直拉著風箱的手，這會兒終於停下來了。聽到這裏，他便立即站起來給嵇康使眼色，暗示嵇康不要在底細和身份不明的人麵前口無遮攔，不要對時事妄加評論。
    嵇康看懂了向秀的意思。
    其實，也不用看懂不看懂的。這些年，伴隨著閱曆增加，嵇康早就不對時事抱什麼特別的看法，他像得道的高僧一樣越發地看淡世事，覺得自己隻是一匹野馬，天生就隻適合在那些遼闊的原野上溜達。
    現在被人問起。那些紛繁多變的時事，於他，又有何幹？他在小城山陽，是個有情有義的閑人。在山陽平坦清闊的原野上看雲卷雲舒，鑽進田間裏，坐在地頭上，呼吸著泥土的清香。他學習種菜、學習灌園、在山陽的鐵匠鋪裏學習打鐵和鍛造的工藝。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鍾先生實在過謙了。我一個隻會在這裏打鐵的粗人，自知才疏學淺、心智愚鈍，哪有什麼能力敢對時事妄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