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年2月20日
    記不清那天發生了什麼，隻依稀記得那天的早晨充斥著往日來最大的爭吵聲。咚咚的腳步聲夾雜著尖叫，器具被摔碎，不知染著誰的鮮血。
    我站在臥室門口，衣衫不整，滿臉驚恐。
    她說，孩子快回房去。
    我呆滯著，隻看得見那眼前的腥紅。
    她的聲音沙啞，像是積攢了半生的力氣，雙手拚命向我揮舞，快回房快回房。腳步急切的想往我身邊靠近，卻被無情的打倒在我的腳邊。
    我往後縮了縮，不敢相信不敢觸摸，那個血肉模糊的女人。
    她的眼神絕望，第一次對我露出笑容，孩子。
    我捂著眼睛尖叫著跑下樓。
    那笑容，多恐怖。
    （2）
    1998年3月26日
    我不知我是否高興，那個被我喊了五年媽媽的女人終於走了。是的，走了。在那天的下午，搶救無效死亡。
    孤兒院的阿姨說，這孩子真可憐。
    可憐嗎？我覺得這樣很好。
    今天陽光明媚，我們可以到室外去自由活動。果兒跳著來到我的麵前，手裏拿著短繩。
    跳繩。她有語言障礙，能說兩個字的詞語已經很不錯了。
    我不會跳。
    果兒張著嘴巴，半天沒發出一個音，最後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陽光下，她跳起了繩子。很笨拙的跳法，一甩一跳，像是慢動作回放。接連跳了幾下，最後她停下來看著我，眼神急切。
    我拿過繩子學著她剛才的樣子，一甩一跳，但每次甩繩都會打著腦袋，試了幾次後，我對果兒說，學不會。轉身就要走。果兒拉住我，雙手不停地比劃。
    教。她說。
    我看著果兒再一次示範著笨拙的跳法，然後再一次急切的看著我。
    思索了半天，最後還是對著果兒搖了搖頭。果兒很失望，但她依舊堅持讓我學，她準備再一次示範，然而我卻已經轉身回到原來的地方。
    果兒連忙追上我跟著我一起坐在樹下。
    為什麼不去跳？我問。
    果兒歪著腦袋，指指我，你，跳。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她的意思，跳繩不好玩，我不要跳。
    果兒也點點頭，一副莊重的樣子，是！
    我側臉看著果兒，突然就笑了，摸摸她的腦袋，果兒。
    果兒也笑了，兩個酒窩甜甜的。
    （3）
    下午未到不知怎的就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自由活動取消，我們這一班的孩子在教室裏跟著老師學折千紙鶴。老師很年輕也很親切。她一邊折一邊說，先對折，然後再這樣，明白了嗎？
    明白！孩子齊聲回答。
    好，那就開始跟著老師一起折吧。
    我擺弄著紙張，紅色，豔麗的顏色。
    小撚為什麼不折？
    我討厭這個名字，龍撚，像個女孩的名字，那個女人起的。
    小撚有心事嗎？怎麼不說話？
    我將手裏的紙慢慢撕成兩半，頭也不抬，你好煩。
    年輕的老師聲音一頓，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小撚哪裏不開心嗎？告訴老師，老師幫你解決。
    我抬起頭，眼神藐視，我不想看見你，豬。
    她的神情僵硬，眼中有深深被傷害後的委屈和驚詫。
    真是年輕。我想。
    果兒在旁邊悄悄拉住我的衣袖，撚。
    說也奇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卻唯獨喜歡聽果兒喊這個名字，撚，一個字，一個音，低低的，啞啞的。
    我討厭她。我對果兒說。
    果兒迷茫的看著我。我知道，在孤兒院裏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年輕漂亮又親切的女老師了。
    我放開果兒的手，你學吧。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教室。我聽見果兒在身後啞啞的叫到，撚。然後是一連串的嘲笑聲，殺人犯的兒子。
    （4）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孤兒院最西邊的廢棄教室。
    我從一個牆洞裏掏出一個褪了色的袋子。黑白的漫畫書，木偶奇遇記，彩色的繩子，五顏六色的畫紙折紙，顏色豐富的彩筆，還有一個小號的撥浪鼓。
    我拿出撥浪鼓隨手搖了兩下，卟咚吥咚，清脆悅耳。然後是彩色的繩子。雙手揮動，一下一下又一下，輕盈快速的像飛舞的鳥兒。我從沒告訴過果兒，在原來的幼兒園我得過跳繩比賽的第一名。
    折紙被繩子帶起的風吹散，一張張散落在我的周身。我從不喜歡折紙，但是她還是買了許多折紙給我。沒事的時候總是喜歡教我折紙，說是教，其實就是我看著她折紙。她的手很巧，總是能折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來。但是不喜歡還是不喜歡。
    從畫紙裏抽出一張紙拿出一隻彩筆。突然很想寫字。我已經認識了很多字，在以前的幼兒園裏。
    【我很好】
    歪歪扭扭的字體旁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我是真的覺得很好，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很安靜，有人陪。
    （5）
    1998年3月27日
    今天是我來到孤兒院整整一個月的日子。天空很晴朗，雲朵很潔白。我很感謝老天能這麼厚愛我，在今天這個我看重的日子裏天氣一改往日的陰霾變得晴朗起來。
    果兒和我坐在樹蔭下，我倆的手裏各拿著一個便盒，隻不過她的便盒裏的東西看起來比我豐盛很多。果兒不熟練的用筷子夾起一塊五花肉放到我的便盒裏。
    吃。她說。
    我看了看果兒，又看了看手裏的筷子，最後掂量再三還是決定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抓著吃。果兒一看我的動作就下了一跳，她慌忙用筷子打掉我抓著五花肉的爪子。
    髒。她急著說。
    我知道。我說，用筷子吃起來不香。
    果兒不讚同的看著我，歪著腦袋，眉頭皺了半天，最後說，你，怪。
    我舔舔手上殘留的五花肉的味道，不在意的說道，我怪，果兒還和我在一起，果兒不是更怪嗎？
    果兒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不。她說。她指指自己，好。又指指我，好。
    我給果兒一個敷衍的笑容。果兒奶奶的病好了？
    果兒搖搖頭，眉宇間的情緒變成了擔憂，不。
    不知道？
    果兒點點頭，爺，來。
    我表示知道的點點頭，果兒的爺爺奶奶真疼果兒啊，家裏那麼困難還記得每個月給果兒送好吃的。
    果兒幸福的笑著，一雙大眼睛變得彎彎的。
    吃。她再一次說道，手。
    我搖搖頭，我要用手吃，不要筷子。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抓便盒裏的飯菜。果兒有些無奈的看著我似野蠻人的吃法卻也不再阻止。
    那時的我從心眼裏覺得快樂，在有果兒陪伴的孤兒院裏。但多年以後，我重新回到那所孤兒院，樹還在，人去也，那年那天那時的情景曆曆在目，隻是物是人非。當我再次翻開這一段日記看到那一句【我很好】時不禁想到：若是那年的我知道在那天之後等待我的是那麼黑暗的生活我還會不會依然那麼滿足的寫下【我很好】三個字？
    （6）
    1998年3月28日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孤兒都像我這麼不幸與幸運。
    孤兒院的阿姨說，這小子最聽話了，是我們這兒男孩中性子最安靜的。果兒的手一直緊緊的抓著我的衣袖，一雙大眼裏充滿著警戒。孤兒院的阿姨滿臉堆著笑，先生要兩個還是一個？這小娃和這小子好的不得了，成天粘在一起，要是先生準備要兩個那就順便可以領了這小娃回去。這小娃也是我們這兒最安靜的孩子的了。
    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沒有說話，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我和果兒的身上，雖然他戴著墨鏡，但是我可以感覺的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問我。
    龍撚。
    你呢？
    果。
    果？
    果兒。我替果兒回答，她有語言障礙。
    哦。男人若有所思的的點頭。我要他了。男人指指我。
    孤兒院的阿姨連忙點頭，哎好好，這孩子好。請先生隨我到教務處辦手續去。
    男人點點頭，隨著孤兒院阿姨離開。人一離開，果兒就抱住了我，緊緊的。
    撚。她叫到。
    在。
    不。
    我也不想走。
    果兒勒緊了我的脖子，重重的吸了一口鼻涕，走。
    去哪兒？
    走。
    去哪兒？
    走。果兒嘴裏依舊堅持喊著這個字，像是無意識的重複。
    果兒。我拍拍她的背，我會想你的。
    果兒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斷斷續續，磕磕絆絆。
    不走。不，不，不走。
    果兒不哭。我撫慰著她，我會常常回來看你的。
    果兒哭得更凶了，不，要，咳咳咳，不，要，走，走。
    果兒。我的聲音變得低啞，不哭，果兒不哭